Thursday, February 28, 2008

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

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或作「春夜宴桃李園序」)
李白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或作「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或作「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或作「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或作「罰依金谷酒斗數」)。


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探究
建中國文教師 林義烈
摘要

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全文僅有一百一十九個字。可分三段:第一段自「夫天地者」至「良有以也」,說明古人秉燭夜遊的原因在浮生若夢;第二段自「況陽春召我以煙景」至「獨慚康樂」,記敘良辰美景,天倫會樂;第三段自「幽賞未已」至「罰依金谷酒數」,記敘坐花醉月,應有佳詠(作)。主旨為:(藉為《桃花園賦詩集》作序之便,)抒寫「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慨歎;出現在篇首的第一段。文體:在形式上是應用文(裡的「序」;「序」裡的「書序」);在內容上是抒情文。

目錄

壹、前言

貳、題目的探究

參、大意的探究

肆、主旨的探究

伍、文體的探究

陸、結論

柒、參考書目

捌、附錄

關鍵字:序、大意、主旨、文體、應用文、抒情文

壹、 前言

〈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收錄在《李太白全集》,大約作於開元二十一年前後,地點在今安陸兆山桃花岩。內容記敘李白與他的堂弟們,相聚在桃花園中,飲酒賦詩、暢序天倫的情景。全文以駢句為主,筆觸流暢自然,風格清新灑脫,是傳誦千古的名作。

它是一篇序文殆無疑義,可惜的是它所序的對象——桃花園賦詩集——不見其蹟,詩集的內容、體例迄今難明:這就給本文的真意和定位帶來了困擾。從純粹「書序」的作用或目的來看,其體裁大多屬於記敘;從「贈序」的寫作動機或目的來看,其體裁則多半為論說。本文不是論說,也非記敘;正中版《高中國文》第一冊《教師手冊》說「內容偏重在抒情」,所以它是抒情文:說得極為確當。

姚鼐以為: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名為「序」,實為「記」。「記」屬「雜記類」,相當於我們今日的「記敘文」,實乃不得不然的誤會。

貳、 題目的探究

本文題目「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可以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是由人(省略)、時、事、地四者組成的句子,說明這是一件事;第二部分的「序」,說的是這篇文章的體裁。

單從「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句來看,本文屬於記敘文,記敘的是:我(人,即李白;省略)在某一個春天的晚上(時),於桃花園(地),宴請我的堂弟們(事)。從,音縱,去聲,謂次於最親者。所以,從父指次親於父親的伯父、叔父;從弟便是自伯父、叔父所出之弟,即堂弟。把題目中的「從弟」,解成為「堂弟們」,是得自文中「群季」的靈感,並不是題目本身明白具有的意思。

「序」是古代文體的一種(在下文「伍、文體的探究」將有詳細的說明),現在我們把它全部歸在「應用文」一類裡。應用文是一種純粹以「形式」來作的歸類,這種文體的文意內容也無非是記敘、抒情、論說三種性質。正中版《高中國文》第一冊第一課的〈題解〉,將它的文體分為內容和形式兩部分來敘述,其作法是正確的。

本文題目另有「春夜宴諸從弟桃花園序」(《文苑英華》)、「春夜讌從弟桃花園序」(《唐文粹》)、「春夜宴桃李園序」(《古文觀止》)等不同的面貌。「諸從弟」即為「群季」之意;讌,會飲,與「以酒食相款待」的宴,音同意近:前二者尚無可議。而後者的「春夜宴桃李園序」題目,為坊間多數選本所用,其文亦因題而將「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句,改為「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按:「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為一對句,就對仗的是否工整看,以「桃花」對「天倫」,似較「桃李」為略勝一籌。

本文是李白為《桃花園賦詩集》所作的序,論者以為其性質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相近,唯名題略有殊異。〈蘭亭集序〉將書名《蘭亭集》(詩集名稱)直接寫在題目上,後人因此可以一眼斷定其為「書序」;但本文所序的對象,題目上未提,我們甚至只能「猜想」有《桃花園賦詩集》這麼一本書,而〈春夜宴桃花園序〉是這本書的序。

因此,如果可以的話,學學〈蘭亭集序〉的成例,將本文題目改為〈桃園集序〉或〈桃花園集序〉,將書名(詩集名稱)明白呈現在題目中,題意將更為明確。或者也可以仿照〈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簡稱〈滕王閣序〉之例,將本文題目詳述為〈春夜會諸從弟桃花園宴詠序〉、簡稱〈桃花園序〉亦可。

參、 大意的探究

文分三段:第一段自「夫天地者」至「良有以也」,說明古人秉燭夜遊的原因在浮生若夢;第二段自「況陽春召我以煙景」至「獨慚康樂」,記敘良辰美景,天倫會樂;第三段自「幽賞未已」至「罰依金谷酒數」,記敘坐花醉月,應有佳詠(作)。

前文提過,本文題目中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屬於記敘文。記敘是記事和敘事的合稱。依據夏丏尊在《學生作文原理》中的說法,記敘文的組成有幾個要素:

一、 事件的主體——人物。(即什麼人)

二、 事件的情節——事實。(即什麼事)

三、 事件發生的時間——時間。(即什麼時候)

四、 事件發生的地點——地點。(即什麼地方)

受西方的文學理論影響的作文家,在這四個要素之外另增兩項,簡稱六W,就是:什麼人(Who)、什麼時候(When)、什麼地方(Where)、什麼事(What)、為什麼(Why)和怎麼樣(How)。

本文題目回答了其中的四個W:一是「什麼人」——作者(省略);二是「什麼時候」——春夜;三是「什麼地方」——桃花園;四是「什麼事」——宴從弟。四個記敘文的要素齊備,對本文的基本內容,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提示。

開頭第一段說明古人秉燭夜遊的原因在「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不屬於記敘,而是論述。前兩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說明宇宙空間之大、時間之長,屬於「什麼事」,卻是下文「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為什麼」。由於「浮生若夢」,所以「為歡幾何」;又由於「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所以「古人秉燭夜遊」(而又因為古人「秉燭夜遊」的那種珍惜時間,或稱「及時行樂」的態度與作為,我們深表同感,因而才會有此次仿效古人的夜宴之會——但是這些內容,文中並未直接表露)。「古人秉燭夜遊」是「什麼事」;「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是「古人秉燭夜遊」的「為什麼」。

在這一段裡真正屬於記敘成份的,只有用來點題的「古人秉燭夜遊」這一句,由「什麼人」——「古人」、「什麼事」——「秉燭遊」和「什麼時候」——「夜」,三者組成。這個「秉燭夜遊」的「夜」,《古文觀止》的編者說是「點『夜』字」,也就是點出題目「春夜」裡的「夜」字,間接回答是「什麼時候」宴,以及「為什麼」要利用「夜」來宴的問題。答案就是:因為「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句中的「為歡幾何」——「歡」用以呼應「遊」,不僅是「什麼事」,也是我們此次舉行夜宴和「古人秉燭夜遊」的「為什麼」之一;而「浮生若夢」——「夢」用以呼應「夜」,也不僅是「為歡幾何」的「為什麼」,更是我們此次舉行夜宴和「古人秉燭夜遊」的另一個「為什麼」。

這一個此次舉行夜宴的「為什麼」,作者並未在文中直接寫明,只是含蓄委婉的借古映今,可以說脫轉得極為巧妙自然而不著痕跡罷了。

第二段記敘良辰美景,天倫會樂,是本文敘述的主體,包含了前述記敘文裡所有的六個W。

「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是「會桃花之芳園」的第二個「為什麼」;它的第一個「為什麼」便是前段說的「為歡幾何」或「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會桃花之芳園」的「會」等同於題目「春夜宴從弟桃花園」中的「宴」。「會桃花之芳園」由「什麼事」——「會」和「什麼地方」——「桃花之芳園」組成。「大塊假我以文章」是「什麼事」;「陽春召我以煙景」是「什麼時候」——「陽春」加上「什麼事」——「召我以煙景」。「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與前段開頭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同是傳誦千古的不朽名句,《古文觀止》的編者說是「點『春』字」,也就是點出題目「春夜」裡的「春」字,與前一段「秉燭夜遊」的「點『夜』字」相結合,共同照應了題目上的「春夜」,具有強烈而鮮活的點題效果。

第二段開頭的「況」字,是一個表示進層關係的連接詞,除了用以連接第一段之外,同時再一次的回答「為什麼」要舉行宴會的理由:是因為春景美麗、且來自大自然多采多姿的召喚不容辜負,因此要「宴」;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人生苦短,歡樂無多——時間是一刻兒都不能輕易放過的,因此不待白天來到,連「夜」就「會」了。

「序天倫之樂事」本身便回答了「什麼人」——「天倫」、「什麼事」——「序事」和「怎麼樣」——「樂」等三個問題,同時也回答了「會桃花之芳園」的「怎麼樣」。「天倫」指的是作者和他的堂弟們,所以是「什麼人」。「序天倫之樂事」其實也可以是「會桃花之芳園」的「為什麼」。後者是為序而會,與前者的因會而序,就文意而言,其實無差。

「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兩句裡,總共回答了四個「什麼人」,兩個「怎麼樣」和一個「什麼事」。「什麼人」包含了「群季」和「吾人」,「惠連」和「康樂」;「怎麼樣」包含了「俊秀」和「慚」;「什麼事」指「詠歌」。「群季俊秀」、「群季為惠連」和「吾人獨慚」、「吾人為康樂」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到的四個「什麼事」;「群季俊秀」是「吾人獨慚」的「為什麼」;而「吾人獨慚」卻是「群季俊秀」的「怎麼樣」。

第三段的「幽賞未已」和「高談轉清」都是「什麼事」——「幽賞」、「高談」加「怎麼樣」——「未已」、「轉清」。「開瓊筵以坐花」和「飛羽觴而醉月」都是以「什麼事」——「開瓊筵」、「飛羽觴」起,加「什麼事」——「坐」、「醉」,和「什麼地方」——「花」、「月」所組成。「開瓊筵以坐花」的「花」字和「飛羽觴而醉月」的「月」字,還有間接點出「什麼時候」的作用:「花」字點「春」;「月」字點「夜」。「不有佳詠,何伸雅懷」是一組假設性的「什麼事」——「不有佳詠」加「怎麼樣」——「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也是一組假設性的「什麼事」和「怎麼樣」。「詩不成」同時也是「罰依金谷酒數」的「為什麼」。

從題到文,從開頭到結束,全文幾為「記敘文」要素的六個W所組成,因此姚鼐要在他的《古文辭類纂》裡這樣說: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名為「序」,實為「記」。也不是全無道理。

從記敘文的角度看,本文屬於以事為主的一類,它的事總稱之為「宴」,細分之則有:會、序、歌、賞、談、飲。「會桃花之芳園」是宴的先聲,「序天倫之樂事」是宴的目的(準此,則「序天倫之樂事」當為「會桃花之芳園」的「為什麼」才是),歌、賞、談、飲則是宴的內容。在宴的內容方面,前三者作者幾乎一筆帶過:歌是「吾人詠歌」,賞則「幽賞未已」,談乃「高談轉清」;而詳寫飲酒:酒席是華貴的「瓊筵」,喝酒的地點在花叢之中(坐花),頻頻高杯、豪興不盡的是「飛羽觴」,月下朦朧的不知是人醉了還是月醉了的是「醉月」,微露著這位世稱「詩仙」的作者身上所散放的一點仙氣。

詩以酒發,酒助詩興。所以,「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倒也入情合理。其中「罰」字,雖是「詩不成」的「怎麼樣」,本身也是「什麼事」一樁;而「依金谷酒數」則又是「罰」的「怎麼樣」了。

肆、 主旨的探究

每一篇文章都是由兩個部分組成:一部分看得見,是文章「材料的部分」,也有人稱它作「形式」;另一部分看不真切,是文章「思想的所在」,也有人稱它作「內容」,是文章主要的意思。

一篇文章裡包含的意思很多:一段有一段的意思,一句有一句的意思,一詞有一詞的意思。但是他們合起來所要表達的意思,卻只有、也只能有一個,是文章主要的意思,也是作者寫作的用意,或該文的中心思想,也就是主旨。

大意卻是一篇文章的節要章句,或事件的大概經過,可以分段敘說,也可以全文總提;與主旨並不相同。

文章的主旨,可能是作者一種獨特的經驗,一些精闢的見解,一個教訓,或是一個體悟,都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產物。它通常隱含在文字的背後,讀者必須完全了解文字的表面意義,才可能把握得到。

〈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這篇文章也不例外。看得見的材料部分,我們已在前文作了探究,歸結起來,不外就是人、事、時、地四要素,外加「為什麼」和「怎麼樣」兩部分。怎麼樣是「原事」所衍生的「新事」,仍屬記敘文的「要素」範圍;而「為什麼」談的多是發生這事的「理由」或「原因」,已經稍稍脫離記敘文的「要素」範圍。有的「為什麼」擔負的只是上下文意的承轉,沒有什麼大作用;有的卻隱藏著作者寫作該文的用意或目的:那就是該文的主旨了。

依據上文的分析,本文的「為什麼」共有八明一暗九個地方,明處為:

一、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是「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為什麼」。

二、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是「古人秉燭夜遊」(也是我們舉行春夜宴會)的「為什麼」。

三、 「浮生若夢」是「為歡幾何」的「為什麼」。

四、 「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是「會桃花之芳園」的第二個「為什麼」。

五、 「為歡幾何」或「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是「會桃花之芳園」的第一個「為什麼」。(「會」即是「宴」之意,呼應「歡」字)

六、 「序天倫之樂事」也可以是「會桃花之芳園」的「為什麼」。

七、 「群季俊秀」是「吾人獨慚」的「為什麼」。

八、 「詩不成」是「罰依金谷酒數」的「為什麼」。

暗處是:

九、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是『我們舉行春夜宴會』的「為什麼」。(此項依附在第二項的背後)

第一項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是對自然時空的人事描述,目的在引發「浮生若夢」的感悟,沒有貫串全文的力氣,不足以為主旨。第四項的「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第六項的「序天倫之樂事」,分別照應「為歡幾何」句中「歡」字下的「良辰、美景、樂事」諸寫照,當然都不成其為主旨。而第七、八項的「群季俊秀」和「詩不成」都只是局部事實的陳述,當然也算不得是主旨。唯有在第二、三、五、九項都出現的「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才是本文的主旨所在。尤其是第九項以「春」與「宴」回應了「為歡幾何」的慨嘆;以「夜」彌補了「浮生若夢」的遺憾:是真正捉摸到了李白寫作本文的心意啊。

第二項:「浮生若夢」是「為歡幾何」的「為什麼」。是說:因為「浮生若夢」,所以「為歡幾何」。為了彌補「浮生若夢」這個缺憾,人生就應當「為歡」、「為歡」、「為歡」。於是有人就把它解為「人生當及時行樂」的主旨了。

南一版的《古文觀止鑑賞》說:主旨敘說人生短暫,當「及時行樂」,表現一種曠達的情懷。

三民版的《新譯古文觀止》說:第一小段先由天地為逆旅、光陰是過客而感發人生短暫無常,引出「及時行樂」的主題。

東華版的《古文觀止全譯》說:表現了他對自然和生活的熱愛,胸懷的曠達,也反映出人生若夢宜「及時行樂」的情懷。

關永禮主編的《古文觀止鑑賞辭典》說:「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也表現出作者既摯愛大自然又要「及時作樂」的消極心態與思想。

本文開頭以「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引出夜宴,全文基調全在一個「歡」字,所以不管是陽春、煙景、文章、芳園、瓊筵、羽觴、坐花、醉月,還是宴、遊、會、序、歌、賞、談、飲,無一不是「樂事」,加諸一「夜」字,還不是「及時行樂」的坐實嗎。但是「行樂」有頹廢的傾向,加以「及時」並不是非得「行樂」不可——為什麼不可以及時「行善」、「行孝」、「行義」、「努力」、「勤學」、「奮發」呢?因此我認為適當的主旨應該是:抒寫「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故坐對良辰美景,應有佳詠申懷)的慨歎。

正中版《高中國文》第一冊課本的〈題解〉說:「全文敘述李白在春天的月夜和他的堂弟們在桃花名園中,飲酒賦詩、暢序天倫的情景。」——這是作為「形式」上的「序」文,也就是「記敘」成分的「大意」,沒有「為什麼」的質疑,也沒有「原因、理由」等的回應,還搆不上「主旨」的邊兒呢。(〈題解〉中未提「主旨」字眼,正是說明該段敘述並非主旨之意)

主旨可能在文內或文外出現,因它「出現」的位置,區分為四種:在第一段出現的叫「篇首」、不在首尾兩段出現的叫「篇腹」、在最後一段出現的叫「篇末」、沒有明白出現在文章當中的叫「篇外」。本文主旨出現在篇首的第一段。

伍、 文體的探究

文體就是文章的體裁。今日我們為了進行語文教學的便利,將所有的文章區分為四,叫做記敘、抒情、論說、應用。這記敘、抒情、論說、應用四項,就叫做文體。其中應用文一項,是具有特定目的、對象、時空、格式,而在日常生活中實際要使用到的文字——本文就是屬於這一項。

正中版《高中國文》第一冊《教師手冊》的〈題解〉說:本文是為《桃花園賦詩集》所作的序。在形式上它屬於「序記類」,所以是應用文的一種。後半「應用文」之說正確;前句的「序記類」之說則有待商榷。按:姚鼐《古文辭類纂》將文體分為十三類,有序跋、贈序等,沒有「序記」;而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將文體分為三門十一類,其中「記載門」有「敘記類」,其他門類之中也不見有「序記類」。

《文體明辨》:「按《爾雅》云:序,緒也。」「序」也有人寫作「敘」,本義是列其秩次。凡說話、敘事如絲之抽緒,有條有理,都可以叫作「序」。後來人們給書籍、文章(包括詩篇)所寫的介紹性文字;或介紹作者生平、事蹟,說明寫作動機、寫作經過,或對其內容、體例加以闡釋和評價的文字,都叫做「序」,也叫做「書序」(包括「詩序」)。

另有一種序,發端於晉代,盛行於唐宋。唐初文壇,親朋故舊在臨別之際,常常設宴餞別,飲酒賦詩。積成卷帙後,由某人為這些詩作「序」,說明其作者、由來等,叫做「詩序」,是前述「書序」的一種。後來演變成並沒有詩歌的唱和,只是寫一篇文章贈人的也叫做「序」。這種「序」就叫做「贈序」。「贈序」是唐宋以後,在「書序」、「詩序」基礎上發展形成的一種送別贈言之文,與為詩文而寫、重在評介詩文的「書序」不同。

在題目中指出本文文體為「序」,至於是「書序」還是「贈序」,則沒有明確線索可尋。按前述正中版《高中國文》第一冊《教師手冊》的〈題解〉:本文是為《桃花園賦詩集》所作的序之說,則本文當屬應用文中之「書序」(或「詩序」)。然前文「題目的探究」中亦曾提及,本文所序之書,目前無法證實;但就其內容來看,文中對其書的作者(群季)、寫作動機(伸雅懷)、寫作經過(宴、會、序、歌、賞、談、飲、樂、醉等),及對其內容的評價(佳)等,均略有提涉,應屬「書序」無疑。

「書序」因作者的不同,分為「自序」及「他序」兩種。作者為自己所寫的書或文寫序,叫做「自序」,像《史記》〈太史公自序〉、〈桃花源記〉等是,前者是為整本書作的序,後者是為單篇詩文所作的序;如果作者自認為名氣不大,求當時有名的人代寫的序,就是「他序」或「代序」,像孫中山先生的〈黃花岡烈士事略序〉便是。本文因為所序之書內容不明,如果其中沒有李白的作品,則為「他序」;如果雜有部分自己的作品,則其分類不屬「自序」,也不能稱之為「他序」。

本文在「形式」方面的另一個特色是「駢體」。

「駢體」文也稱作駢文,是就文章的「語言特點」所作的歸類,不列在各家文體分類中的任一門類當中,但是它的性質略同於「文體」而等級稍高。一般說來,所有的文章依其為是否有韻,都可以歸類到「有韻文」與「無韻文」兩種裡,前者如詩、詞、歌、賦等,後者如唐、宋古文。而不管有韻或者無韻之文,它們又都可以有記敘、抒情、論說、應用等四體。

現代文學中的「小說」、「散文」等屬於「無韻文」,而流行於魏晉六朝的「駢文」,也是「無韻文」中的一種。唐代的「駢文」又稱「四六文」。

「駢文」從形式來看,也跟「散文」不同。日人兒島獻吉郎說:「四六文既非純粹之散文,又非完全之韻文,乃似文非文,似詩非詩,介於韻文散文之間,有不離不即之關係者,故稱之為律語或駢文。」(《中國文學概論》)它有以下幾個特徵:

一、多用對句;

二、以四字和六字的句調做基本;

三、力圖音調的諧和;

四、繁用典故;

五、務求文辭的華美。

本文共用了七組對偶句;全文二十四句當中,四、六字句合佔二十句;三個典故;七種修辭格,修辭例句多達三十一句。除了第三項的「力圖音調的諧和」不是很嚴格的講求以外,全是符合「駢文」要求的。茲分別敘述如下:

一、 多用對句:

1.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2.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

3.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4.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

5.幽賞未已,高談轉清。

6.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7.不有佳詠,何伸雅懷。

二、 以四字和六字的句調做基本:

除「光陰者」、「而浮生若夢」、「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四句非四非六之外,其餘二十句六字句佔其八,四字句有十二。

三、 繁用典故:

1.「古人秉燭夜遊」典出〈古詩十九首〉之〈生年不滿百〉詩,原句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2.「惠連、康樂」事典出《南史》〈謝惠連傳〉。

3.「罰依金谷酒數」典出晉石崇〈金谷園詩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

四、 務求文辭的華美:

全文僅一百一十九個字,卻使用了八種修辭,幾乎無句不美、無語不麗。茲細述如下:

1.轉化:轉換寫作對象的本性,藉以移入作者充沛的情感,叫做「轉化」,分三種:

(一)擬人:以人比物的修辭方式;

(二)擬物:以物比人的修辭方式;

(三)形象化:將抽象事物具體化。

(1)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擬人)

(2)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形象化)

(3) 陽春召我以煙景。(擬人)

(4) 大塊假我以文章。(擬人)

2.譬喻:因甲乙兩者具有類似點,寫作時便以熟悉的甲來曉喻未知的乙,叫「譬喻」。甲乙二者必有不完全相同的「類似點」,是譬喻的內容要素;此類似點則可寫出亦可不寫出,視其行文之需要。譬喻的形式,未知的乙叫「喻體」,熟悉的甲叫「喻依」,連接二者的叫「喻詞」。一譬喻兼備此三者謂之「明喻」;喻詞為繫詞所取代者為「隱喻」,又叫「暗喻」;省去喻詞者是謂「略喻」;連喻體並皆略去者為「借喻」。

(5)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略喻)

(6)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略喻)

(7) 浮生若夢。(明喻)

(8) 煙景。(借喻)

(9) 群季俊秀,皆為惠連。(隱喻)

(10) 吾人詠歌,獨慚康樂。(略喻)

(11) 飛羽觴。(略喻)

3. 對偶:文中上下兩語句,字數相等,句法相稱,詞性與意義相對,有時還講究平仄相反的,就叫做「對偶」。又分句中對、單句對、雙句對和長對等。句中對又稱「當句對」,是一句當中兩詞語相對;單句對是相鄰的兩句彼此對仗;雙句對又稱「隔句對」,是奇偶數句間隔相對;長對為相隔兩句以上的對句。

(12)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隔句對;如作「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則為「單句對」)

(13) 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單句對)

(14) 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單句對)

(15) 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隔句對)

(16) 幽賞未已,高談轉清。(單句對)

(17) 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單句對)

(18) 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單句對)

4. 類疊:同樣字、詞、語、句的重複運用叫「類疊」;隔離間用的稱「類」,緊相連接的叫「疊」。

(19)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類字)

(20) 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類字)

(21) 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類字)

5. 設問:文中變平敘的語氣而為詢問的語氣,叫「設問」,可分三種:

(一)有問有答,或叫「提問」;

(二)有問沒答,又叫「疑問」;

(三)反問,形式上仍有問沒答,但其實答案可自問題背後求得。又叫「激問」或「反詰」。

(22) 為歡幾何?(反問)

(23) 何伸雅懷?(反問)

6.引用:文中援引他人的話或典故、俗語等叫「引用」。指明引自何人何處的叫「明引」;不交代出處的叫「暗用」。

(24) 「古人秉燭夜遊」,引自〈古詩十九首〉。(暗用)

(25) 「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引自《南史》〈謝惠連傳〉。(暗用)

(26) 「罰依金谷酒數」引自晉石崇〈金谷園詩序〉。(暗用)

7.借代:借彼事物之名為此事物之稱,或以同一事物之某部、全部代其全部及某部之修辭方式謂之「借代」。

(27) 大塊假我以文章。(以外表的「文采」代大自然之「本體」)

(28) 吾人詠歌。(以「唱念」代「作品」)

(29) 不有佳詠。(以「唱念」代「作品」)

8.轉品:詞語在文句中改變了它原來的詞性,叫做「轉品」。

(30) 獨慚康樂。(形容詞作動詞用)

(31) 飛羽觴而醉月。(形容詞作動詞用)

陸、 結論

主旨是一篇文章的主要意思,也就是作者之所以寫作此文的「為什麼」。因此找到李白寫作本文的「原因」,也就找到了本文的主旨。

從「表面上」來看,本文是李白為《桃花園賦詩集》所作的序,那麼他的主旨也就是「為春夜宴從弟桃花園詩集作序」罷了。如果李白不是對自己「有感而發」、對他人「意有所指」,如同目前坊間許多書籍上的「不樂之序」、「無意之序」和「不知所云之序」一般,那就算是。

但是,如果李白是「有感而發」、「意有所指」的話,那麼他的主旨就不會是這麼單純、「表面化」了。

我們試著從「更深一層」的文意來探究:為什麼有會有《桃花園賦詩集》一書的產生?因為李白與群季會樂,必須有佳詠以伸雅懷!為什麼有李白與群季會樂之舉?因為「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如果「浮生若夢」是人生必然的限制,那麼「為歡幾何」便是人生不得不然的無奈。這樣的限制與無奈,不自今日始,也非今日終;不只古人碰到過,後人也將碰到它。面對這樣的無奈與限制,古人有古人應對之道叫「秉燭夜遊」,李白覺得不錯,於是他也學了古人的這種良法美意,辦了一個春夜之宴。

「為什麼」有這個春夜之宴的舉辦?這正是本文的主旨所在了。這個主旨,有人稱它是「及時行樂」或「及時作樂」。我認為不管「行樂」或「作樂」的格調都不高,也顯得頹廢、消極。因此,寧願將它的境界往上提升,停滯在「為樂」行動前的抒懷階段,稱之為:抒寫「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慨歎——這是本文的主旨。

再說文體。

一篇文章的體裁有「名」有「實」,「名」為形式,「實」為內容。韓愈的「師說」名為「說」,實也是「說」;歐陽脩的「縱囚論」名為「論」,實也是「論」。但曾鞏的「墨池記」名為「記」,實不是「記」;白居易的「與元微之書」名為「書」,實也不是「書」;同樣的,本文雖名為「序」但其「實」不只是「序」。

曾鞏的「墨池記」雖名為「記」,實以「勉學」為核心的「議論」;白居易的「與元微之書」是藉「書」之名,目的在抒寫思念遠方友人之情;同樣的,本文也只是假作「序」之便,抒發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故坐對良辰美景,應有佳詠申懷)的慨歎而已。

因此,本文文體:在形式上是應用文(裡的「序」;「序」裡的「書序」);而在內容上,則屬於「抒情文」。

柒、 參考書目

一、 《李太白全集》,王琦輯注,華正書局

二、 《古文觀止鑑賞》,張高評主編,南一書局

三、 《細說作文》,林義烈著,幼獅文化

四、 《高中國文》1,李鍌 等編,正中書局

五、 《高中國文》1《教師手冊》,李鍌 等編,正中書局

六、 《學生作文原理》,夏丏尊,鳴宇出版社

七、 《古文鑑賞辭典》,吳功正執行主編,江蘇文藝出版社

八、 《小品文精華鑑賞辭典》,夏咸淳、陳如江主編,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

九、 《中國文學欣賞精選集》,江濤編著,莊嚴出版社

十、 《革新版新譯古文觀止》,謝冰瑩 等注譯,三民書局

十一、 《古文觀止 續古文觀止鑑賞辭典》,關永禮主編,同濟大學出版社

十二、 《古文觀止全譯》,楊金鼎主編,東華書局

十三、 《古代散文文體概論》,陳必祥著,文史哲出版社

十四、 《高中國文學習資料》,建國高中國文科教學研究會主編,中央日報

十五、 《增訂中國文學史初稿》,王忠林 等著,福記文化圖書公司

捌、 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