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24, 2007

五言古詩

001 張九齡 感遇四首之一

孤鴻海上來
池潢不敢顧
側見雙翠鳥
巢在三珠樹
矯矯珍木巔
得無金丸懼
美服患人指
高明逼神惡
今我遊冥冥
弋者何所慕

002 張九齡 感遇四首之二

蘭葉春葳蕤
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
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
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
何求美人折

003 張九齡 感遇四首之三

幽人歸獨臥
滯慮洗孤清
持此謝高鳥
因之傳遠情
日夕懷空意
人誰感至精
飛沈理自隔
何所慰吾誠

004 張九齡 感遇四首之四

江南有丹橘
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
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
奈何阻重深
運命惟所遇
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
此木豈無陰

005 李白 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從碧山下
山月隨人歸
卻顧所來徑
蒼蒼橫翠微
相攜及田家
童稚開荊扉
綠竹入幽徑
青蘿拂行衣
歡言得所憩
美酒聊共揮
長歌吟松風
曲盡河星稀
我醉君復樂
陶然共忘機

006 李白 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
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
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
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
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
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
相期邈雲漢

007 李白 春思

燕草如碧絲
秦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
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
何事入羅幃

008 杜甫 望嶽

岱宗夫如何
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
陰陽割昏曉
盪胸生層雲
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
一覽眾山小

009 杜甫 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
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
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
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
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
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
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
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
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
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
世事兩茫茫

010 杜甫 佳人

絕代有佳人
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
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
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
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
萬事隨轉燭
夫婿輕薄兒
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
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
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
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迴
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髮
采柏動盈掬
天寒翠袖薄
日暮倚修竹

011 杜甫 夢李白二首之一

死別已吞聲
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
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
明我長相憶
君今在羅網
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
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
魂返關塞黑
落月滿屋梁
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
無使蛟龍得

012 杜甫 夢李白二首之二

浮雲終日行
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
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
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
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
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
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恢恢
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
寂寞身後事

013 王維 送別

下馬飲君酒
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
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聞
白雲無盡時

014 王維 送綦毋潛落第還鄉

聖代無隱者
英靈盡來歸
遂令東山客
不得顧採薇
既至金門遠
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
京洛縫春衣
置酒長安道
同心與我違
行當浮桂棹
未幾拂荊扉
遠樹帶行客
孤城當落暉
吾謀適不用
勿謂知音稀

015 王維 青谿

言入黃花川
每逐青谿水
隨山將萬轉
趣途無百里
聲喧亂石中
色靜深松裡
漾漾汎菱荇
澄澄映葭葦
我心素已閒
清川澹如此
請留盤石上
垂釣將已矣

016 王維 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
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
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
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立
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閒逸
悵然吟式微

017 王維 西施詠

艷色天下重
西施寧久微
朝為越溪女
暮作吳宮妃
賤日豈殊眾
貴來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
不自著羅衣
君寵益嬌態
君憐無是非
當時浣紗伴
莫得同車歸
持謝鄰家子
效顰安可希

018 孟浩然 秋登蘭山寄張五

北山白雲裡
隱者自怡悅
相望始登高
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
興是清秋發
時見歸村人
沙行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
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
共醉重陽節

019 孟浩然 夏日南亭懷辛大

山光忽西落
池月漸東上
散髮乘夜涼
開軒臥閑敞
荷風送香氣
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
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
中宵勞夢想

020 孟浩然 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

夕陽度西嶺
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涼
風泉滿清聽
樵人歸欲盡
煙鳥棲初定
之子期宿來
孤琴候蘿徑

021 王昌齡 同從弟南齋翫月憶山陰崔少府

高臥南齋時
開帷月初吐
清輝淡水木
演漾在窗戶
苒苒幾盈虛
澄澄變今古
美人清江畔
是夜越吟苦
千里其如何
微風吹蘭杜

022 邱為 尋西山隱者不遇

絕頂一茅茨
直上三十里
扣關無僮僕
窺室惟案几
若非巾柴車
應是釣秋水
差池不相見
黽勉空仰止
草色新雨中
松聲晚窗裡
及茲契幽絕
自足蕩心耳
雖無賓主意
頗得清淨理
興盡方下山
何必待之子

023 綦毋潛 春泛若耶溪

幽意無斷絕
此去隨所偶
晚風吹行舟
花路入溪口
際夜轉西壑
隔山望南斗
潭煙飛溶溶
林月低向後
生事且瀰漫
願為持竿叟

024 常建 宿王昌齡隱居

清溪深不測
隱處唯孤雲
松際露微月
清光猶為君
茅亭宿花影
藥院滋苔紋
余亦謝時去
西山鸞鶴群

025 岑參 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

塔勢如湧出
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
磴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
崢嶸如鬼工
四角礙白日
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
俯聽聞驚風
連山若波濤
奔湊如朝東
青槐夾馳道
宮館何玲瓏
秋色從西來
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
萬古青濛濛
淨理了可悟
勝因夙所宗
誓將挂冠去
覺道資無窮

026 元結 賊退示官吏并序

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
去。明年,賊又攻永州,破邵,不犯此州邊
鄙而退,豈力能制敵歟?蓋蒙其傷憐而已!
諸史何為忍苦徵歛!故作詩一篇以示官吏。

昔歲逢太平
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戶
洞壑當門前
井稅有常期
日晏猶得眠
忽然遭時變
數歲親戎旃
今來典斯郡
山夷又紛然
城小賊不屠
人貧傷可憐
是以陷鄰境
此州獨見全
使臣將王命
豈不如賊焉
令彼徵歛者
迫之如火煎
誰能絕人命
以作時世賢
思欲委符節
引竿自刺船
將家就魚麥
歸老江湖邊

027 韋應物 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

兵衛森畫戟
宴寢凝清香
海上風雨至
逍遙池閣涼
煩痾近消散
嘉賓復滿堂
自慚居處崇
未睹斯民康
理會是非遣
性達形跡忘
鮮肥屬時禁
蔬果幸見嘗
俯飲一杯酒
仰聆金玉章
神歡體自輕
意欲淩風翔
吳中盛文史
群彥今汪洋
方知大蕃地
豈曰財賦強

028 韋應物 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悽悽去親愛
泛泛入煙霧
歸棹洛陽人
殘鐘廣陵樹
今朝為此別
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
沿洄安得住

029 韋應物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
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
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
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
何處尋行跡

030 韋應物 長安遇馮著

客從東方來
衣上灞陵雨
問客何為來
采山因買斧
冥冥花正開
颺颺燕新乳
昨別今已春
鬢絲生幾縷

031 韋應物 夕次盱眙縣

落帆逗淮鎮
停舫臨孤驛
浩浩風起波
冥冥日沈夕
人歸山郭暗
雁下蘆洲白
獨夜憶秦關
聽鐘未眠客

032 韋應物 東郊

吏舍跼終年
出郊曠清曙
楊柳散和風
青山澹吾慮
依叢適自憩
緣澗還復去
微雨靄芳原
春鳩鳴何處
樂幽心屢止
遵事跡猶遽
終罷斯結廬
慕陶真可庶

033 韋應物 送楊氏女

永日方慼慼
出行復悠悠
女子今有行
大江泝輕舟
爾輩苦無恃
撫念益慈柔
幼為長所育
兩別泣不休
對此結中腸
義往難復留
自小闕內訓
事姑貽我憂
賴茲託令門
仁卹庶無尤
貧儉誠所尚
資從豈待周
孝恭遵婦道
容止順其猷
別離在今晨
見爾當何秋
居閑始自遣
臨感忽難收
歸來視幼女
零淚緣纓流

034 柳宗元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

汲井漱寒齒
清心拂塵服
閒持貝葉書
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
忘跡世所逐
遺言冀可冥
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
苔色連深竹
日出霧露餘
青松如膏沐
澹然離言說
悟悅心自足

035 柳宗元 溪居

久為簪組累
幸此南夷謫
閑依農圃鄰
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
夜榜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
長歌楚天碧

036 王昌齡 塞上曲

蟬鳴空桑林
八月蕭關道
出塞復入塞
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并客
皆向沙場老
莫學遊俠兒
矜誇紫騮好

037 王昌齡 塞下曲

飲馬渡秋水
水寒風似刀
平沙日未沒
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
咸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
白骨亂蓬蒿

038 李白 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
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
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
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
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
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
歎息未應閑

039 李白 子夜四時歌 春歌

秦地羅敷女
采桑綠水邊
素手青條上
紅妝白日鮮
蠶飢妾欲去
五馬莫留連

040 李白 子夜四時歌 夏歌

鏡湖三百里
菡萏發荷花
五月西施采
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
歸去越王家

041 李白 子夜四時歌 秋歌

長安一片月
萬戶擣衣聲
秋風吹不盡
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
良人罷遠征

042 李白 子夜四時歌 冬歌

明朝驛使發
一夜絮征袍
素手抽鍼冷
那堪把剪刀
裁縫寄遠道
幾日到臨洮

043 李白 長干行

妾髮初覆額
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
遶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
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
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
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
豈上望夫臺
十六君遠行
瞿塘灩澦堆
五月不可觸
猿鳴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
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
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來
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
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
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
直至長風沙

044 孟郊 烈女操

梧桐相待老
鴛鴦會雙死
貞婦貴殉夫
捨生亦如此
波瀾誓不起
妾心井中水

045 孟郊 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輝

七言古詩

046 陳子昂 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047 李頎 古意

男兒事長征
少小幽燕客
賭勝馬蹄下
由來輕七尺
殺人莫敢前
鬚如蝟毛磔
黃雲隴底白雪飛
未得報恩不能歸
遼東小婦年十五
慣彈琵琶解歌舞
今為羌笛出塞聲
使我三軍淚如雨

048 李頎 送陳章甫

四月南風大麥黃
棗花未落桐葉長
青山朝別暮還見
嘶馬出門思故鄉
陳侯立身何坦蕩
虯鬚虎眉仍大顙
腹中貯書一萬卷
不肯低頭在草莽
東門酤酒飲我曹
心輕萬事皆鴻毛
醉臥不知白日暮
有時空望孤雲高
長河浪頭連天黑
津口停舟渡不得
鄭國遊人未及家
洛陽行子空嘆息
聞道故林相識多
罷官昨日今如何

049 李頎 琴歌

主人有酒歡今夕
請奏鳴琴廣陵客
月照城頭烏半飛
霜淒萬樹風入衣
銅鑪華燭燭增輝
初彈淥水後楚妃
一聲已動物皆靜
四座無言星欲稀
清淮奉使千餘里
敢告雲山從此始

050 李頎 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

蔡女昔造胡笳聲
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
漢使斷腸對歸客
古戍蒼蒼烽火寒
大荒沈沈飛雪白
先拂聲絃後角羽
四郊秋葉驚摵摵
董夫子 通神明
深山竊聽來妖精
言遲更速皆應手
將往復旋如有情
空山百鳥散還合
萬里浮雲陰且晴
嘶酸雛雁失群夜
斷絕胡兒戀母聲
川為靜其波
鳥亦罷其鳴
烏孫部落家鄉遠
邏娑沙塵哀怨生
幽音變調忽飄灑
長風吹林雨墮瓦
迸泉颯颯飛木末
野鹿呦呦走堂下
長安城連東掖垣
鳳凰池對青瑣門
高才脫略名與利
日夕望君抱琴至

051 李頎 聽安萬善吹觱篥歌

南山截竹為觱篥
此樂本自龜茲出
流傳漢地曲轉奇
涼州胡人為我吹
傍鄰聞者多歎息
遠客思鄉皆淚垂
世人解聽不解賞
長飆風中自來往
枯桑老柏寒颼飀
九雛鳴鳳亂啾啾
龍吟虎嘯一時發
萬籟百泉相與秋
忽然更作漁陽摻
黃雲蕭條白日暗
變調如聞楊柳春
上林繁花照眼新
歲夜高堂列明燭
美酒一杯聲一曲

052 孟浩然 夜歸鹿門山歌

山寺鐘鳴晝已昏
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路向江村
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
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
惟有幽人自來去

053 李白 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我本楚狂人
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
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
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斗傍
屏風九疊雲錦張
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
銀河倒挂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
迴崖沓障淩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
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
大江茫茫去不黃
黃雲萬里動風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
興因廬山發
閑窺石鏡清我心
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
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雲裡
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
願接盧敖遊太清

054 李白 夢遊天姥吟留別

海客談瀛洲
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
雲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
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
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
一夜飛渡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
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
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
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
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壑路不定
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
慄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
水澹澹兮生煙
列缺霹靂
邱巒崩摧
洞天石扇
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
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
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
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動
怳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
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
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

055 李白 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
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
別意與之誰短長

056 李白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棄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
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
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
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
明朝散髮弄扁舟

057 岑參 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
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
金山西見煙塵飛
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
半夜軍行戈相撥
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
五花連錢旋作冰
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
料知短兵不敢接
車師西門佇獻捷

058 岑參 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輪臺城頭夜吹角
輪臺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
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
漢兵屯在輪臺北
上將擁旄西出征
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湧
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雲屯
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
沙口石凍馬蹄脫
亞相勤王甘苦辛
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
今見功名勝古人

059 岑參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捲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
狐裘不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
都護鐵衣冷猶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
愁雲黲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
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
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
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
雪上空留馬行處

060 杜甫 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

國初以來畫鞍馬
神妙獨數江都王
將軍得名三十載
人間又見真乘黃
曾貌先帝照夜白
龍池十日飛霹靂
內府殷紅瑪瑙盤
婕妤傳詔才人索
盤賜將軍拜舞歸
輕紈細綺相追飛
貴戚權門得筆跡
始覺屏障生光輝
昔日太宗拳毛騧
近時郭家獅子花
今之新圖有二馬
復令識者久歎嗟
此皆騎戰一敵萬
縞素漠漠開風沙
其餘七匹亦殊絕
迥若寒空雜煙雪
霜蹄蹴踏長楸間
馬官廝養森成列
可憐九馬爭神駿
顧視清高氣深穩
借問苦心愛者誰
後有韋諷前支盾
憶昔巡幸新豐宮
翠花拂天來向東
騰驤磊落三萬匹
皆與此圖筋骨同
自從獻寶朝河宗
無復射蛟江水中
君不見
金粟堆前松柏裡
龍媒去盡鳥呼風

061 杜甫 丹青引贈曹霸將軍

將軍魏武之子孫
於今為庶為青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
文采風流今尚存
學書初學衛夫人
但恨無過王右軍
丹青不知老將至
富貴於我如浮雲
開元之中常引見
承恩數上南熏殿
凌煙功臣少顏色
將軍下筆開生面
良相頭上進賢冠
猛將腰間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髮動
英姿颯爽猶酣戰
先帝天馬玉花驄
畫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牽來赤墀下
迥立閶闔生長風
詔謂將軍拂絹素
意匠慘淡經營中
斯須九重真龍出
一洗萬古凡馬空
玉花卻在御榻上
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賜金
圉人太僕皆惆悵
弟子韓幹早入室
亦能畫馬窮殊相
幹惟畫肉不畫骨
忍使驊騮氣凋喪
將軍畫善蓋有神
偶逢佳士亦寫真
即今漂泊干戈際
屢貌尋常行路人
塗窮反遭俗眼白
世上未有如公貧
但看古來盛名下
終日坎壈纏其身

062 杜甫 寄韓諫議

今我不樂思岳陽
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
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
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
或騎麒麟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
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
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松子
恐是漢代韓張良
昔隨劉氏定長安
帷幄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
色難腥腐餐楓香
周南留滯古所惜
南極老人應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
焉得置之貢玉堂

063 杜甫 古柏行

孔明廟前有老柏
柯如青銅根如石
雙皮溜雨四十圍
黛色參天二千尺
君臣已與時際會
樹木猶為人愛惜
雲來氣接巫峽長
月出寒通雪山白
憶昨路繞錦亭東
先主武侯同閟宮
崔嵬枝幹郊原古
窈窕丹青戶牖空
落落盤踞雖得地
冥冥孤高多烈風
扶持自是神明力
正直元因造化功
大廈如傾要梁棟
萬牛迴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
未辭剪伐誰能送
苦心豈免容螻蟻
香葉終經宿鸞鳳
志士幽人莫怨嗟
古來材大難為用

064 杜甫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

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
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
弟子也。開元三載,余尚童稚,記於郾城觀公孫氏
舞劍器渾脫。瀏灕頓挫,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
園二伎坊內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聖文神武皇
帝初,公孫一人而已。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
弟子亦匪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慷
慨,聊為劍器行。昔者吳人張旭善草書書帖,數嘗
於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
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孫氏
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
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
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
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
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
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
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
風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子弟散如煙
女樂餘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
瞿塘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
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
足繭荒山轉愁疾

065 元結 石魚湖上醉歌并序

漫叟以公田米釀酒,因休暇,則載酒於湖上,
時取一醉;歡醉中,據湖岸,引臂向魚取酒,
使舫載之,遍飲坐者。意疑倚巴丘,酌於君山
之上,諸子環洞庭而坐,酒舫泛泛然,觸波濤
而往來者,乃作歌以長之。

石魚湖 似洞庭
夏水欲滿君山青
山為樽 水為沼
酒徒歷歷坐洲鳥
長風連日作大浪
不能廢人運酒舫
我持長瓢坐巴丘
酌飲四座以散愁

066 韓愈 山石

山石犖确行徑微
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
芭蕉葉大梔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
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
疏糲亦足飽我飢
夜深靜臥百蟲絕
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
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
時見松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蹋澗石
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
豈必局束為人鞿
嗟哉吾黨二三子
安得至老不更歸

067 韓愈 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纖雲四捲天無河
清風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聲影絕
一杯相屬君當歌
君歌聲酸辭且苦
不能聽終淚如雨
洞庭連天九疑高
蛟龍出沒猩鼯號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藥
海氣濕蟄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
嗣皇繼聖登夔皋
赦書一日行萬里
罪從大辟皆除死
遷者追回流者還
滌瑕蕩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軻祇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
未免捶楚塵埃間
同時輩流多上道
天路幽險難追攀
君歌且休聽我歌
我歌今與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飲奈明何

068 韓愈 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

五嶽祭秩皆三公
四方環鎮嵩當中
火維地荒足妖怪
天假神柄專其雄
噴雲泄霧藏半腹
雖有絕頂誰能窮
我來正逢秋雨節
陰氣晦昧無清風
潛心默禱若有應
豈非正直能感通
須臾靜掃眾峰出
仰見突兀撐青空
紫蓋連延接天柱
石廩騰擲堆祝融
森然魄動下馬拜
松柏一逕趨靈宮
紛牆丹柱動光彩
鬼物圖畫填青紅
升階傴僂薦脯酒
欲以菲薄明其衷
廟內老人識神意
睢盱偵伺能鞠躬
手持盃珓導我擲
云此最吉餘難同
竄逐蠻荒幸不死
衣食纔足甘長終
侯王將相望久絕
神縱欲福難為功
夜投佛寺上高閣
星月掩映雲曈曨
猿鳴鐘動不知曙
杲杲寒日生於東

069 韓愈 石鼓歌

張生手持石鼓文
勸我識作石鼓歌
少陵無人謫仙死
才薄將奈石鼓何
周綱淩遲四海沸
宣王憤起揮天戈
大開明堂受朝賀
諸侯劍佩鳴相磨
蒐于岐陽騁雄俊
萬里禽獸皆遮羅
鐫功勒成告萬世
鑿石作鼓隳嵯峨
從臣才藝咸第一
揀選撰刻留山阿
雨淋日炙野火燎
鬼物守護煩撝呵
公從何處得紙本
毫髮盡備無差訛
辭嚴義密讀難曉
字體不類隸與蝌
年深豈免有缺畫
快劍砍斷生蛟鼉
鸞翔鳳翥眾仙下
珊瑚碧樹交枝柯
金繩鐵索鎖鈕壯
古鼎躍水龍騰梭
陋儒編詩不收入
二雅褊迫無委蛇
孔子西行不到秦
掎摭星宿遺羲娥
嗟予好古生苦晚
對此涕淚雙滂沱
憶昔初蒙博士徵
其年始改稱元和
故人從軍在右輔
為我度量掘臼科
濯冠沐浴告祭酒
如此至寶存豈多
氈包席裹可立致
十鼓祇載數駱駝
薦諸太廟比郜鼎
光價豈止百倍過
聖恩若許留太學
諸生講解得切磋
觀經鴻都尚填咽
坐見舉國來奔波
剜苔剔蘚露節角
安置妥帖平不頗
大廈深簷與蓋覆
經歷久遠期無佗
中朝大官老於事
詎肯感激徒媕婀
牧童敲火牛礪角
誰復著手為摩挲
日銷月鑠就埋沒
六年西顧空吟哦
羲之俗書趁姿媚
數紙尚可博白鵝
繼周八代爭戰罷
無人收拾理則那
方今太平日無事
柄任儒術崇丘軻
安能以此上論列
願借辯口如懸河
石鼓之歌止於此
嗚呼吾意其蹉跎

070 柳宗元 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
曉汲清湘燃楚燭
煙銷日出不見人
欸乃一聲山水綠
迴看天際下中流
巖上無心雲相逐

071 白居易 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
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
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
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
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
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
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
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
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星妝成嬌侍夜
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士
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
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
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
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
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
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
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
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
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
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
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
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迴龍馭
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
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霑衣
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
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
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子弟白髮新
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
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
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
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
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
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
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
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
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
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
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
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
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
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
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裡恩愛絕
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
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
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
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
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
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
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

072 白居易 琵琶行并序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
湓浦口,聞船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
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
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
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
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予出官二年
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
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
琶行。

潯言江頭夜送客
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
舉酒欲飲無管絃
醉不成歡慘將別
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
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
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
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
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絃三兩聲
未成曲調先有情
絃絃掩抑聲聲思
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
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撚抹復挑
初為霓裳後六么
大絃嘈嘈如急雨
小絃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
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官鶯語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灘
水泉冷澀絃凝絕
凝絕不通聲漸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
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
鐵騎突出刀鎗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
四絃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
唯見江心秋月白
沈吟放撥插絃中
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
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
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
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
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
血色羅裙翻酒汙
今年歡笑復明年
秋月春風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
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車馬稀
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
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
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
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
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
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
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
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
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
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
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
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
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
卻坐促絃絃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
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

073 李商隱 韓碑

元和天子神武姿
彼何人哉軒與羲
誓將上雪列聖恥
坐法宮中朝四夷
淮西有賊五十載
封狼生貙貙生羆
不據山河據平地
長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聖相相曰度
賊斫不死神扶持
腰懸相印作都統
陰風慘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
儀曹外郎載筆隨
行軍司馬智且勇
十四萬眾猶虎貔
入蔡縛賊獻太廟
功無與讓恩不訾
帝曰汝度功第一
汝從事愈宜為辭
愈拜稽首蹈且舞
金石刻畫臣能為
古者世稱大手筆
此事不係於職司
當仁自古有不讓
言訖屢頷天子頤
公退齋戒坐小閣
濡染大筆何淋漓
點竄堯典舜典字
塗改清廟生民詩
文成破體書在紙
清晨再拜鋪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
詠神聖功書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
負以靈鼇蟠以螭
句奇語重喻者少
讒之天子言其私
長繩百尺拽碑倒
麤沙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氣
先時已入人肝脾
湯盤孔鼎有述作
今無其器存其辭
嗚呼聖皇及聖相
相與烜赫流淳熙
公之斯文不示後
曷與三五相攀追
願書萬本誦萬過
口角流沫右手胝
傳之七十有二代
以為封禪玉檢明堂基

074 高適 燕歌行並序

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
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漢家煙塵在東北
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
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
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
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
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
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衰
孤城落日鬥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
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
玉筋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
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
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
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
死節從來豈顧勳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
至今猶憶李將軍

Monday, July 16, 2007

余光中 詩選

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鄉愁四韻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民歌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也聽見
  沙也聽見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長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從高原到平原
  魚也聽見
  龍也聽見

  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
  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
  從早潮到晚潮
  醒也聽見
  夢也聽見

  有一天我的血也結冰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從A型到0型
  哭也聽見
  笑也聽見


與永恆拔河

  輸是最後總歸要輸的
  連人帶繩都跌過界去
  於是游戲終止
  --又一場不公平的競爭
  但對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會失手,會踏過界來
  一隻半只留下
  腳印的奇跡,愕然天機
  唯暗裡,繩索的另一頭
  緊而不斷,久而愈強
  究竟,是怎樣一個對手
  踉蹌過界之前
  誰也未見過
  只風吹星光顫
  不休剩我
  與永恆拔河


珍珠項鏈

      (1986年9月2日結婚30周年紀念)

  滾散在回憶的每一個角落
  半輩子多珍貴的日子
  以為再也拾不攏來的了
  卻被那珠寶店的女孩子
  用一隻藍磁的盤子
  帶笑地托來我面前,問道
  十八寸的這一條,合不合意?
  就這麼,三十年的歲月成串了
  一年還不到一寸
  好貴的時光啊
  每一粒都含著銀灰的晶瑩
  溫潤而圓滿,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個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陰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牽掛在心頭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鏈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憑貫穿日月
  十八寸長的一線姻緣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蛙聲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恆,剎那,剎那,永恆
  等你,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等你,在剎那,在永恆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裡,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會說,小情人

  喏,這只手應該採蓮,在吳宮
  這只手應該
  搖一柄桂槳,在木蘭舟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檐
  耳墜子一般地懸著
  瑞士錶說都七點了。忽然你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翩翩,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里你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裡,有韻地,你走來


控訴一枝烟囪

  用那樣蠻不講理的姿態
  翹曏南部明媚的青空
  一口又一口,肆無忌憚
  對著原是純潔的風景
  像一個流氓對著女童
  噴吐你滿肚子不堪的臟話
  你破壞朝霞和晚雲的名譽
  把太陽擋在毛玻璃的外邊
  有時,還裝出戒烟的樣子
  卻躲在,哼,夜色的暗處
  曏我惡夢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聽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風在哮喘,樹在咳嗽
  而你這毒癮深重的大烟客啊
  仍那樣目中無人不肯罷手
  還隨意撣著烟屑,把整個城市

  當做你私有的一隻烟灰碟
  假裝看不見一百三十萬張
  --不,兩百六十萬張肺葉
  被你熏成了黑懨懨的蝴蝶
  在碟裡蠕蠕地爬動,半開半閉
  看不見,那許多朦朦的眼瞳
  正絕望地伸曏
  連風箏都透不過氣來的灰空


漂給屈原

  有水的地方就有龍舟
  有龍舟競渡就有人擊鼓
  你恆在鼓聲的前方引路
  哀麗的水鬼啊你的漂魂
  從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聲
  從上個端午到下個端午

  湘水悠悠無數的水鬼
  冤纏荇藻怎洗滌得清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
  非湘水凈你,是你凈湘水
  你奮身一躍,所有的波濤
  汀芷浦蘭流芳到現今
  亦何須招魂招亡魂歸去
  你流浪的詩族詩裔
  涉沅濟湘,渡更遠的海峽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裡,風裡,水裡


淡水河邊吊屈原

  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潔白,
  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澤。
  江魚吞食了二千多年,
  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太史公為你的投水太息,
  怪你為甚麼不游宦他國?
  他怎知你若是做了張儀,
  你不過流為先秦一說客!

  但丁荷馬和魏吉爾的史詩,
  怎撼動你那悲壯的楚辭?
  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
  你一直活到千秋萬世!

  悲苦時高歌一節離騷,
  千古的志士淚涌如潮;
  那淺淺的一灣汨羅江水
  灌溉著天下詩人的驕傲!

  子蘭的衣冠已化作塵土,
  鄭袖的舞袖在何處飄舞?
  聽!
  急鼓!可愛的三閭大夫
  灘灘的龍船在為你競渡!

  我遙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
  我仿佛嗅到湘草的芬芳;
  我悵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
  它依稀流著楚澤的寒涼。


湘逝
--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給一掉孤舟
  把孤舟托給北徵的湘水
  把湘水付給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搖撼著乾坤
  夔府東來是江陵是公安
  岳陽南下更來陽,深入癘瘴
  傾洪濤不熄遍地的兵燙
  溽鬱鬱乘暴漲的江水回掉
  冒著豪雨,在病倒之前
  曏漢陽和襄陽,亂後回去北方
  靜了胡塵,曏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猶峰漢家的陵闕;鎮著長安

  出峽兩載落魄的浪游
  雲夢無路杯中亦無酒
  西顧巴蜀怎麼都關進
  巫山巫峽峭壁那千門
  一層峻一層瞿塘的險灘?
  草堂無主,苔蘚侵入了履痕
  那四樹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該已高過人頂了?記得當年
  蹇驢與駑馬悲嘶,劍閣一過
  秦中的哭聲可憐更深鎖
  在棧道的雲後,胡騎的塵裡
  再回頭已是峽外望劍外
  水國的遠客錶山國的近旅

  十四年一覺惡夢,聽範陽的鼙鼓
  遍地擂來,驚潰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後,爐冷劍銹
  魚龍從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負了匡山的雲霧空悠悠
  飲者住杯,留下詩名和酒友
  更僵了,嚴武和高適的麾旗
  蜀中是傷心地,豈堪再回揖?
  劫後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風裡的大雁塔與誰重登,
  更無一字是舊游的岑參
  過盡多少雁陣,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來的音訊
  白帝城下搗衣杵搗打著鄉心
  悲布隱隱繞著多堞的山樓
  窄峽深峭,鳥喧和猿嘯
  激起的回音:這些已經夠消受
  況又落花的季節,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龜年的舊歌
  依稀戰前的管弦,誰能下咽?
  蠻荊重逢這一切,唉都已近尾聲
  亦似臨穎李娘健舞在邊城
  弟子都老了,天矯公孫的舞袖
  更莫問;莫問成都的街頭
  顧客無禮,白眼誰識得將軍
  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駿?

  澤國水鄉,真個是滿地江湖
  飄然一漁父,盟結沙鷗
  船尾追隨,盡是白衣的寒友
  連日陰霖裡長沙剛剛過了
  總疑竹雨蘆風湘靈在鼓瑟
  哭舶後的太傅,鱸前的大夫?
  禹墳恍。隱在九嶷,墳下仍是
  這水啊水的世界,瀟湘浩蕩接汨羅
  那水遁詩人淋灕的古魂
  可猶在追逐回流與盤渦?
  或是蘭槳齊歇,滿船回眸的帝子
  傘下簇擁著救起的屈子
  正傍著楓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衝起沙鷗四五
  逝了,夢舟與仙侶,合上了楚辭
  仍蕭條隱幾,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楓生火燒飯
  好嗆人,一片白烟在艙尾
  何曾有西施弄槳和範蠡,
  野猿啼晚了楓岸,看洪波森漫
  今夜又泊曏哪一渚荒洲
  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載著滿頭白發,一身風癱和肺氣
  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
  唯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
  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西北的那片雨雲下
  夢裡少年的長安

  附記:杜甫之死,世多訛傳。《明皇雜錄》說:"杜甫客耒陽,頗為令長所厭。甫投計於宰,宰遂致牛炙白酒,甫飲過多,一夕而卒。"《舊唐書·文苑傳》說:"甫嘗游岳廟,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宋陽令知之,自掉舟迎甫而還。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年於未陽。"《新唐書》亦然其說。浸至今日,坊間的文學史多以此為本,不但失實,抑且有損詩聖形象。

  杜甫死後40年,元稹為之作銘,時在《1日唐書》之前,只說"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根本不涉"飲卒"之事。其實牛肉白酒之說,只要稍稍留意杜莆晚作,其誣自辯。大歷五年,杜甫將往郴州,時值江漲,泊於宋陽附近之方田驛,聶令書致酒肉,杜甫寫了一首長達門韻的五古答謝。果真詩人一夕而年,怎有時間吟詠130字的長詩?而且詩中有句:"知我礙湍濤,半旬獲浩氵羔。"可見詩人斷炊不過5日,並非10日。其實一夕飫卒雖有可能,10日絕粒而不死卻違常理,世人奈何襲而不察。

  答謝聶令的這首詩,題目很長,叫做《聶耒陽以僕阻水,書致酒肉,療飢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裡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於方田》。此詩寫成之後,杜甫還作了好幾首詩,在季節上或為盛夏,或為涼秋,在行程上則顯然有北歸之計。陽掉》一詩說:"清思漢水上,涼憶規山巔。順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牽。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篙師煩爾送,朱夏及寒泉。"又說:"蒸池疫癘偏……火雲滋垢膩。"峴山在杜甫故鄉襄陽,足見此時正當溽暑,疾風又病肺的詩翁畏湖南濕熱,正要順湘江而下,再溯漢水北歸。《登舟將適漢陽》一首說:"春宅棄法去,秋帆催客歸……鹿門自此往,永息漢陰機。"可見歸意已決,且已啓程。《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一首又說:"北歸衝雨雪,誰憫弊貂裘?"則在季節上顯然更晚於前詩了。

  也許有人會說,這只能顯示杜甫曾擬北歸,不能證明時序必在來陽水睏之後。但是仇兆鰲早已辯之甚詳,他說:"五年冬,有送李銜詩(按即《長沙送李十一》)雲:'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西康州即同谷縣,公以乾元二年冬寓同谷,至大歷五年之秋,為十二秋。又有風疾舟中詩(按即《風疾舟中優枕書懷三十六韻奉裡湖南親友》)雲:'十暑氓山葛,三霜楚戶砧。'公以大歷三年春運湖南,至大歷五年之秋,為三霜,以二詩證之,安得雲是年之夏卒於耒陽乎?"

  前述風疾舟中一詩又雲:"故國悲寒望,群雲慘歲陰,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鬱鬱冬炎瘴,蒙蒙雨滯淫……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可見杜甫之死,應在大歷五年之冬,自潭北歸初發之時。

  右《湘逝》一首,虛擬詩聖歿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時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則在潭(長沙)岳(岳陽)之間。正如杜甫歿前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濕,悶熱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強調涼秋蕭瑟之氣。詩中述及故人與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公而為他所激賞的幾位藝術家。或許還應該一提他的諸弟和子女,只有將來加以擴大了。


夜讀東坡

  浙瀝瀝清明一雨到端午
  暮色薄處總有只鵓鴿
  在童年的那頭無助地喊我
  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裡
  低音牛蛙深沉的腹語
  一呼群應,那丹田勃發的中氣
  撼動潮濕的低空,時響,時寂
  像裸夏在鼾呼。一壺濃茶
  一卷東坡的詩選伴我
  細味雨夜的苦澀與溫馨
  魔幻的白烟裊裊,自杯中昇起
  三折之後便恍惚,咦,接上了
  嶺南的瘴氣,蠻烟荒雨
  便見你一頭瘦驢撥霧南來
  負著楞嚴或陶詩,領著稚子
  踏著屈原和韓愈的徵途
  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迎風
  飄拂趙官家最南的驛站
  再回頭,中原青青只一線
  那一望無奈的浩藍,阻絕歸夢
  便是參寥師口中的苦海麼?
  或是大鵬游戲的南溟?
  小小的惡作劇,汁京所擺布
  可值你臨風曏北一長嘯?
  最遠的貶滴,遠過賈誼
  只當做乘興的壯游,深入洪荒
  獨啖滿島的荔枝,絳圓無數
  笑渴待的妃子憑欄在北方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盡了
  留下最美麗的鴻爪,令人低回
  從此地到瓊州,茫茫烟水
  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
  長吟:"海南萬裡真吾鄉"
  蜃樓起處,舟人一齊回頭
  愕指之間只余下了海霧
  茶,猶未冷,迷烟正繞著杯緣
  在燈下,盤,盤,昇起


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裡,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馬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地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連太大都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裡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發當風
  --而今,果然你失了蹤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綉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的一彈挑起的回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你道曏何處?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四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裡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故鄉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曏西笑,曏西哭
  長安都早已陷落
  這二十四萬裡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曏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隻霍霍的飛碟
  詭綠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裡去


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剛才在店裡你應該少喝幾杯的
  進口的威士忌不比魯酒
  大烈了,要怪那汪倫
  擺甚麼闊呢,盡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曏杯裡亂斟
  你該聽醫生的勸告,別聽汪倫
  肝硬化,昨天報上不是說
  已昇級為第七號殺手了麼?
  剛殺了一位武俠名家
  你一直說要求仙,求俠
  是昆侖太遠了,就近曏你的酒瓶
  去尋找邋遢俠和糊塗仙嗎?
  --啊呀要小心;好險哪
  超這種貨櫃車可不是兒戲
  慢一點吧,慢一點,我求求你
  這幾年交通意外的統計
  不下於安史之亂的傷亡
  這跑車呀究竟不是天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速限哪,我的滴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麼開到一百四了?
  別再做游仙請了,還不如
  去看張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聽,好像是不祥的警笛
  追上來了,就靠在路旁吧
  跟我換一個位子,快,千萬不能讓
  交警抓到你醉眼駕駛
  血管裡一大半流著酒精
  詩人的形象已經夠壞了
  批評家和警察同樣不腎惰
  身份證上,是可疑的"無業"
  別再提甚麼滴不滴仙
  何況你的駕照上星期
  早因為酒債給店裡扣留了
  高力士和議員們全得罪光了
  賀知章又不在,看誰來保你?
  --六千塊嗎?算了,我先墊
  等《行路難》和《蜀道難》的官司
  都打贏之後,版稅到手
  再還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哪像交通規則
  天天這樣嚴重地執行?
  要不是王維一早去參加
  輞川污染的座談會
  我們原該
  搭他的老爺車回屏車去的


還鄉
--未老莫還鄉

  還鄉須斷腸
  一封簡體字的來信問我
  說暮春三月;江南草長
  海峽的暖風已經在改曏
  多少白發在風裡回頭
  一頭是孤島,一頭是九州
  卻有蒲公的一頭白發,你的
  要等到幾時啊才肯還鄉?
  隔一道海峽的蒼茫,不見對岸
  落日的方曏該是來信的方曏
  晚霞艷艷正燒著故鄉
  望海的眼神自然酸澀
  何況還對著返照的夕照?
  四十年後,所有的鏡子
  都不再認得我了,只怕
  更加認生是西湖和太湖
  更不提,多藕多菱的玄武
  縱使我恍。隱還認得那後土
  根深藤密,那古老的後土
  千胎萬胎一代代懷過
  還認得出我來嗎,還認得出
  久別了,這遠游的龍孫?
  --也是這樣的龍年,這龍子
  在雞犬大劫的登高日
  呱呱一哭墜在石頭城
  還認得出嗎,這一頭霜雪與風塵
  就是當年東渡的浪子?
  如今正要回波而歸渡
  像年年,南來北歸的羽族
  無阻的紅尾伯勞和灰面騖
  而那片多難多災的後土啊
  忍受過多少風暴的打擊
  一腳踏上去,鄉愁,真能夠解除?
  只怕舊愁未解反添了新憂
  四萬萬的舊愁變成了十億的新優
  曾經;長江是天塹,是天譴,橫割了南北
  斷腸之痛從庚信痛哭到陸游
  而今是更寬的海峽縱剖了東西
  一道深藍的傷痕迸裂一百多公里
  未老莫還鄉,老了,就不會斷腸?
  都說是海關要開了,開曏鄉關
  而鄉情怯怯,只怕一下子
  五千年與十萬萬,從山東半島到天山
  甸甸都壓上了肩來,承受得起嗎?
  四十年,久已憤於隔海的偏安
  習慣了新大陸,習慣南北的卡羅萊納
  甚於老大陸,唉,甚於湖北和湖南
  只會淺斟低唱:君問歸期未有期
  讓百窗的短燭越等越暗
  悠悠的四十年,渺渺的百多裡
  縱使我一步就跨過大半生
  跨進運河邊江南的小鎮
  跨進電影裡民初的院落
  草長如忘;苔深似鎖,只怕是
  找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螢人
  找得回老桂也找不回清芬
  而迷藏才提了一半
  那些夏夜的小游伴呢?
  怎麼一躲就躲了快四十年。
  究竟,是躲在哪口魚缸
  哪扇門,哪座假山的後面?
  握著簡體字的來信,問蒼茫的海峽
  長堤的雙臂伸曏未知
  堤末的燈塔頂著暮色
  又一艘貨櫃巨舶正在出港
  一盤紅日正落曏天涯


小木屐
--木屐懷古組曲之一

  看著我的女兒
  高跟鞋一串清脆的音韻
  曏門外的男伴
  敲叩而去的背影
  就想起從前
  兩根小辮子翹著
  一雙小木履
  拖著不成腔調的節奏
  曏我張開的兩臂
  孤註一擲地
  投奔而來

腐儒

  腐儒的頭腦是學問的墳墓,
  裡面葬滿了古人:
  亂草和厚土頑固地拒絕
  天才的陽光來訪問。
  有一天我掘開了這座巨墓,
  想尋找往昔的偉人,
  但是只發現成堆的骷髏,
  而不見血肉之身。

陳芳明 孤獨深邃的浪漫象徵-楊牧的詩與散文

 迷戀過希臘文化的榮光,傾慕過英國的惟美傳統,曏往過愛爾蘭歷史的生與死,鑽研過晚明的斜陽美學,楊牧的文學生涯誠然有過多重的轉折,唯潛藏在他生命裡的浪漫主義精神,則始終如一。從早期《水之湄》啓航,到近期《時光命題》的生命探索,楊牧彷佛經歷了一
場廣漠浩瀚的飄泊。或竟如他自己承認的,這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漫長旅途。但是,細察每一時期的作品,都可發現其靈魂深處都存在著終極關懷與理想彼岸,他抗拒所有的人為傷害與權力干涉,追求的是博大無私的情感世界,以及奮進不懈的生命情調。

 同時從事散文與詩的藝術之雙重經營,使楊牧的創作格局,就像余光中那樣,顯得特別磅◆而多姿。余光中側重斤斧雕鑿,楊牧則訴諸行雲流水。當他早年使用葉珊筆名時,就已經朝曏生命中的一個大象徵去追逐、去經營。這個大象徵容納了時間的流動跌宕,情愛的起伏興衰,生命的美醜榮枯。當他介入世俗時,就全心投註於世間親情與愛情的描摹。當他鎖進自我的孤獨世界時,他便刻意釀造時間與生命的抽象隱喻,進行形而上的心靈探險。

 因此,要認識楊牧的文學思維,大約可以循兩條軌跡去辨識。也就是從介入與超越兩種取曏,來觀察他在散文與詩方面的營造。他的散文可以分成兩組類型(如果不致過於機械)來探討。入世取曏的作品,如早期的《葉珊散文集》、中期的《搜索者》、《飛過火山》,近期的《亭午之鷹》,以及他自稱的「奇萊書三部曲》:《山風海雨》、《方曏歸零》與《昔我往矣》。偏曏於抽象思維的散文,包括《年輪》、《疑神》、《星圖》等等。這些作品集中於追尋內心世界的冥想,以及對於生死的疑惑與領悟之反覆摸索。然而,這兩種不同發展方曏的散文,並不全然可以截然分割。現實的指涉與心靈的監照,是楊牧文學思維的兩組面曏。在他的創作歷程上,這雙軌的發展頗有辯證的意味,相克相生,互為錶裡。 他的早期散文,呈露纖細敏銳的情感。似乎人間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引起無盡的感動。然而,他不執著於錶象的描述,而是在庸俗的現實中發現深刻的意義。收在《葉珊散文集》的〈給濟慈的十二信〉一輯,便是在生活經驗裡體會人生真與美的存在。年少時期就有如此透視的能力,過早地預告了一位青年作家的成熟。真與美的憧憬,在早年時期大約是屬於愛情的追求。但是,他並不停止在情緒宣泄的層面。他已經學習到如何自我過濾、自我沈澱,使靈魂的悸動化為一種生命的昇華。

 確立了真與美絕非稍縱即逝的感動,而是持久牢固的信仰,青年葉珊與中年楊牧開始進行無盡止的對話。最為清楚的證據,便是他在一九九三年出版《疑神》一書。這部作品,既非單篇散文的收集,也非吉光片羽的札記。閱讀《疑神》時,必須視之為一個整體。他綿密地展開了對「神」這個符號的探測。神是一種超乎渺小人類的存在,同時也是一種謙卑生命的反射。既超越又世俗。神是虛妄,也是希望。神是空洞、也是力量。如何使文學充滿希望與力量,端賴創作者如何看待不知名的神只。然而,《疑神》輾轉探索的則是生命的真與美,而非庸俗的廟宇與教堂。對照他早年對真與美的感受,近期的楊牧顯然已可以在萬事萬物中提煉藝術的意義,而不只是狹義的愛情而已。

 他說:「文學和藝術所賴以無限擴充其真與美的那巨大、不平凡的力,我稱它為詩。」他以詩取代神的地位,便可見其藝術追求的企圖。楊牧散文、編嗜與他的靈魂對話。對話,便是一種辯證的形式。自傳體的散文三部曲《山風海雨》、《方曏歸零》與《昔我往矣》,錶面上好像是文學回憶錄,其實是透過對話的方式,追索早年的神秘的記憶。他的自傳絕對不是為了恢復年少時期的記憶,而是藉在故鄉時期
的成長經驗,觀照生命中歡愉憂愁,重新為他長期所關切的真與美重新定義詮釋。三部曲的格局,早已超越坊間的回憶錄的範疇。虛構與事實交織交融,全篇讀來,猶如虛擬實境。欲窺探楊牧美學的形成過程,自傳體的三部曲是最好的切入途徑。

 楊牧的雙軌思維,也同樣可以印證在他詩藝上的投註。一九九五年出版《楊牧詩集》第二冊時,他在〈自序〉裡說:「我絕不懷疑詩在那種無畏、亢奮的生命情調所能提供的見證,乃是一種完整、自成體系的動力,循環回轉,綿綿不斷,並且指曏無窮。」於他而言,詩之所以能夠取代神的位置,原因就在於此。如果仔細觀察楊牧的藝術營造,就可輕易發現他偏愛做為一個詩人遠勝過散文家。詩這種文體的位階,顯然是置於散文之上。閱讀他的散文,可以與作者偕游,分享他的想像與奧秘。但是,讀他的詩,彷佛經歷一種冒險。雖然楊牧不是像超現實主義者那樣酷嗜自動語言的錶現,他的詩作是屬于飛躍的意象演出。詩行之間,往往需要讀者親自參與。在聯想切斷的地方,在思維懸宕的地方,有賴讀者使用想像的虛線或輔助線予以銜接。初讀者,直覺上會告訴自己這種詩很不好玩。然而,一旦領悟到如何參與之後,楊牧的詩往往帶來一種無上的愉悅。

 在戰後的台灣新詩傳統中,楊牧是為抒情詩奠定基調的開創者之一。就像他的散文那樣,早年的詩集《水之湄》、《花季》與《燈船》,大致沒有偏離對愛情的頌贊,對時間的喟嘆。成長的憂愁,往往在詩中以情緒流動的方式錶現出來。抒情,並非只是情緒的宣泄,而
勿寧是對人間的各種情愛給予定義、命名、詮釋。楊牧在這方面所下的功夫,至深且鉅。《燈船》是他新詩創作的關鍵轉折。因為,他寫這部詩集時,已開始海外流亡放逐的歲月,生活的歷練,以及生命的體會,使他對情感鍛練有了更為縱深的踐履。他漸漸擺脫具象的羈絆,而能夠藉用抽象的聯想馳騁於詩行之間。一九七四至一九八五完成了《北斗行》、《禁忌的游戲》、《海岸七疊》、《有人》等四冊詩集。

 如果把詩集《有人》,與後來的散文集《疑神》相互對照,當可發現楊牧對人的關切,遠甚對神的質問。極高明而道中庸,是他中年以後詩創作的重要性格。在入世與出世之間,他已經能夠掌握其中的分際。特別是〈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詩的誕生,他以抒情的語氣,錶達對世俗政治的態度。這首詩,頗有葉慈的風格,然而又不盡然。他刻意疏離激情,層層剖析自己的思考,並且對殘酷現實中的爭執與辯論寄以最大的同情:

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許枯骨的白刺,我彷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裡
濺開,像炮火中從睏頓的孤堡
放出的軍鴿,系著疲乏頑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烟

 楊牧寫出了知識青年為政局所睏的迷惑。所謂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其實是在絕望的生命中找到希望。他不正面提供確切的答案,但通過循環的自我詰問,當可獲得啓悟。楊牧完成此詩時,他的抒情其實已邁入另一精進的境界。就像他在詩集的〈後記〉說:「我對於詩的抒情功能,即使抒的是小我之情,因其心思極小而映現宇宙之大何嘗不可於精微中把握理解,對於這些,我絕不懷疑。」生命的哲理,能夠如此抒情演出,顯然已為新詩開闢了更為深遠的格局。

 以無政府主義者自居的楊牧,絕對不是虛無主義者。之所以能夠說得這麼肯定,乃在於他的作品裡充滿了堅定的理想與信念。長年自我放逐於異域,使他在台灣的社會發展過程中形同缺席。台灣文學經歷過新詩論戰、鄉土文學論戰、統獨論戰,楊牧從未參與過。在一般人眼中,他似乎對世俗的台灣錶現得極其淡漠。 然而不然,在他魂魄深處,對於故土的眷戀恐怕比在歷史現場的許多本土人士還來得深刻。如果把故鄉的影像從楊牧詩中抽離,則他的「有人」與「疑神」的立場就失卻依據。他不是逃避者,而是孤獨者。台灣社會中的傷痛與損
害,楊牧可能從未使用憤怒的口號錶達他的心情。不過,他默默把他的所感所見,化為詩篇,鍛鑄為昇華的藝術。這種實踐,不同於吶喊與口號,而已經為台灣保留了更為深層的感覺。

 浪漫主義的精神,往往被誤解為濫情或傷感,楊牧的詩與散文,再三為浪漫主義重新定義。無論他早期所憧憬的濟慈,或近期所景仰的葉慈,他們的詩風對楊牧都頗有啓發。不過,受到台灣人文傳統的影響,楊牧的浪漫精神絕對是屬於本土的。浪漫,是一種高度的想像,一種理想的追逐。進入他的浪漫世界,當可分享真與美的情愛,而更重要的,可以體會生命的憂鬱與果敢。他的心靈探險是那樣孤獨而深邃,正因為如此,許多希望、昇華與救贖,也隨著探險的歷程而次第浮現。

楊牧 詩選

九月尾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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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不再來這淺水的河口了
九月以後─也許是中秋以後
偶爾一道小浪涌曏你的額際
你在前,你在後
我們將去對岸
走過一塊碑,走過一座廟堂
  
你說你不再是水族了─我也不是
當我們走過一塊碑,走過一座廟堂
枯倒的榕樹頭上畫著風車
一個斑衣吹笛人,戴著歐洲小帽
回憶那時代
墓石頹倒,低靄凄草
  
踢著細沙,我們走著同一個足印
亘古至今,我們是秋季僅有的渡河人
雲彩華麗,恰如那可憐揭帷人的衣裳
石墻外聚著些將逝的夕陽
獵隊已遠,號聲零落
我卻走不出這日夜交疊的河床


預言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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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遭遇那愈越森嚴的
 陣容,交叉構成,勢必
 解體的行列
 深植戰鬥的時空
 突顯一特定的
 敘事觀點,竟少了
 習知的非限定的抒情
 雖然那氣象是極端,無比
 凝肅,從來
 不為感性輕悄
 而妥協,創造的
 記憶依舊,未曾
 絕滅;每當我們追想那些
 互相扶持度過的光陰
 在偶然的地點
 松弛的錶情證明
 卸去假面,喜劇
 圓融照樣進行
 如預定計劃
 完成。我專註端詳
 那連營的棋子
 篤定一如年輪遞增的
 樹木,或者就是
 不斷變換臉譜的演員
 長期與我對抗擔綱
 相持不下,甚至堅忍
 兩鬢殘缺的摧折
 惟獨內心各自掩飾了
 不可宣說的愛
 羞澀,相對於
 虛偽歲月纍積下
 那焦灼,飽滿
 決戰的
 意志,只是每當我們-
 □佛在同樣的琴聲裡
 再次聞到橘子花
 和春茶的香味
 滿溢大樹下
 那新陽跳動
 游戲的桌案
 一張生死與共的棋盤
 並覺得膽怯-在反射
 交感的無意識狀態裡
 追想曾經投入
 那種搏擊和閃狙
 而誤導的勇氣
 已經為衝突和骶牾
 磨損,消蝕殆盡
 如雙劍子夜燈下
 同時出鞘,慚恧的
 冷光照亮彼此
 厭戰的鋒芒
 衰竭,具
 體而微的傷
 警戒,誇飾
 無妄,張惶
 一條彩虹高空橫過
 飛天的巨蟒

失落的指環─為車臣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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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書:連日下雨,從街□的沈鬱情調到中南部山區的土石流,構成全部的,冬之真實。想起二月中旬的紐約,空氣中也有一種真實,但感覺上比較偏曏清澈,無隱晦的冷冽。走在大馬路邊,或在校園,知道換一個環境,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去想些別的事,終究是極好的。即使甚麼都不想,就這樣走著,也是極好,殘雪快速融化著,水漬擴散著。

但我的確不停在想。那幾天早上起來就到街口買報,追蹤一件新聞。二月中旬,俄羅斯軍隊在持續四個多月的猛烈攻擊之後,急於對全世界宣佈他們已經拿下了車臣首府果羅茲尼。

《紐約時報》顯然對俄軍所說並不相信,但莫斯科軍部和圍城前進指揮所嚴格控制新聞,《時報》用字危殆戒慎,讀起來像讀味吉爾的史詩,既悲壯,又虛無。到二月中旬,果羅茲尼已經被俄軍轟炸得翻了一層皮,建築物、道路、橋梁、通訊設施、水電、燃煤,無不徹底摧殘,毀壞殆盡。一個平時熙往攘來,擁有三十餘萬人口的城市,估計只剩余不到三千名負責殿後的獨立車臣反抗軍,另外就是那些一開始就躲藏在地下,長久不見天日的普通市民,數目不詳。留在傾覆頹圮的垣壁間的獨立戰士以游擊方式對進城的俄軍進行冷槍狙殺,極有斬獲,同時待命撤退去南方近高加索山的峽谷地帶集結,希望開春後反攻回來,將俄軍驅離,像三年前一樣。只是那年的戰爭並不像這一次殘酷,果羅茲尼也不曾被癱瘓到這個程度,變成一座完完全全的廢墟。

而就在二月中旬某一天,幾個原已逃離果羅茲尼的車臣婦女,為了甚麼原因竟相約潛返毀滅的孤城,不幸在街頭遭數名俄軍撞見,開槍射擊,紛紛倒在雪泥地上。其中一年輕女子名海蒂者實際並未受傷,但佯裝死亡躺著。俄國兵士隨即洗劫婦女身上細軟,其中一人趨近佯死者,看她手上戴著一枚指環,強力卸之不能下,正打算抽刀斷其指以截取之一剎那,指環竟脫滑而出,乃與同伍兵士棄她與諸婦屍首於瓦礫沙發床堆中,嘗試舉火焚燒,但天霾物潮,火苗隨點隨滅,遂倉皇轉移他去。女子因僥幸逃過一劫,以生死原委□告途中遭遇之路人,傳遍全世界。

車臣位在裡海和黑海之間內陸,高加索山之北,面積約台灣二倍,據說地下儲有石油與天然氣。原屬蘇聯成員一部份,史達林時代曾將車臣人民集體迫遷西伯利亞,赫魯雪夫當政始令返籍。蘇聯解體,車臣亦要求脫離俄羅斯獨立。十九世紀俄國人道主義者,小說家托爾斯泰年少時曾從戎戍邊於車臣一帶。又,舊中國涉外歷史有「車臣汗」,傳為鐵木真發跡地,在蒙古與滿洲之間,和現代車臣國沒有關係。一說張騫通西域,曾到車臣,惟《漢書》無記載,不可信。

天雨路滑,出入小心。

直對這罅隙,微光反射的街口
我認得清楚--開放的空間
種植一排無花果和寺院窗下的
紅薔薇,我狙擊的准星對准

他們無處閃避每當走到我童年
候車樹下進入我的射程,殘暴的
蓓蕾迎聲開放,隨即曏南
疾行四條巷子登樓就位新據點

靠窗坐下,將槍枝擱置盆花
陶瓮之間,有時天空飄著冷雨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我總想到你
但散兵踱過我毫不遲疑扣扳機

或是雪花--想你必然已經
到達邊境的山區了,我快跑轉換
警戒,擠進我們那橋的結構裡
如預定計畫曏廣場接近

遜札河水面無時不泛著寒氣
遠處傳來地雷爆破聲,太陽藏在
烏雲後面,羊乳酪凝重的天
我們將悉數撤離,下雪前

目標右前方高地傾斜的缺口
敵人背對著水光如靶牌通過
我的手指發麻,河水眼看就要
結冰,秋天的訊息東流入海心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已經越過
層層疊疊的丘陵,在斷續地雷聲中
到達了阿爾坎喀喇,天黑以前
發完這一槍我上山去會她

一隻黑鳥停在橋頭啞啞大叫,斷定
敵人正自城市側面移動,即將
進入我的射擊範圍,這戰爭
炮火連續四月沒有一天停過

或許他們還在浮艇上增援渡河
從南北兩方曏朝密努突卡廣場
收緊,我是堅持橋頭崗哨
獨立戰爭的勇士一等狙擊手

這和那一年幾乎完全一樣,背負
彈藥緊跟著大家突圍密努突卡
廣場上春花燦爛,看敵人高處
懸掛征服者的旗,驕傲,顢頇

完全一樣,流動的警戒線閃燦
如鬼火,埋伏冷槍,快速換崗
渡河去上山,三千五百名獨立勇士
分頭撤退,相約在阿爾坎喀喇集結

只是水面多了一些流芹和小鴨
枝頭新葉為老樹張起疏離的蔭
姊姊將我帽子扶正,「未來的
戰士,」她說;為我戴上一枚指環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頭上包扎
好看小朵藍花的紗巾,風照樣吹
吹拂她肩頭的發梢,白金指環
鎸刻H.D.在陽光下晶瑩閃耀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她說:
「未來的戰士,祖國獨立的戰士」
揮手送行在春風中。短暫的分別
她說:為了歸來是祖國的戰士

太陽繞過高加索山嵌崎上昇
大暑將陰影深埋絕望的
幽谷,我們沿著山棱線潛行
晨露在指環上沾點點涼沁

舊世紀最堅決的獨立戰士
手指輕揉記憶背面的花紋
衝鋒槍榴彈和利刃烈日下喘氣
直到我步行回到了果羅茲尼

我說歸來了勇敢的戰士不再
離開,遜札河的水光照亮
姊姊的指環脫下為她重新載上:
「上天保佑,保佑你和祖國獨立」

那邊縈結的荒山再過去是蛇和
狼的世界,神話與傳說
我流血僕倒的樹林曾經就是
百年前托爾斯泰戰鬥的營盤

這邊我們的廢墟果羅茲尼
古老的城市中心鴿子已經散盡
H.D.伊安娜不知去曏,新世紀
月暈渺茫為我顯示惡兆

黑鳥鼓翼曏對岸飛去,我回頭
看到密努突卡廣場又一隻黑鳥
聒噪趕到,相同的姿勢停在
橋頭:復制的幽靈

細雪這樣悄悄,無聲下著,地雷
在遠方斷續爆破,遙遠的地方
H.D.伊安娜已經進入約定的
山區了,或者就是不知去曏

 我瞄准高地缺口逐漸在暗淡
橋下漩渦被月暈罩去了,一個
落單的兵士正通過如靶牌,發完
這一槍就上阿爾坎喀喇尋她。

那人應聲倒地,迷亂的托爾斯泰
廣場一陣雜沓,夾在回響的
地雷和榴彈中;烏鴉隔岸
尖叫,我快跑到二號水門警戒觀望

雪地上紊亂的腳印如此多情
留下給毀滅的果羅茲尼,而我的
任務今夜已經完成,發過最後
狙擊的一槍告別毀滅的果羅茲尼

我咬牙沿水門黑暗摸索,判斷
出走的方曏,天明以前完成撤退
為了開春重返,再來時崢嶸依舊
是為祖國獨立作戰的勇士

再見果羅茲尼我的夢幻城市
重炮傾頹的街巷,廣場,硝烟和
油氣凝鑄鬼形魅影成群,撞見
我快槍下喪命那單兵地上躺著

他的血流濺了一小塊南方不祥的
夜,覆著無妄的雪;他的右手
大力前拋復痙攣扳回,征服的火銃
摔出丈遠,左手停在胸口

左手?它認定月暈倏忽轉明當下
我狙擊的子彈準確命中的一點
血自手心滲透,凝固,瘦削的
食指上戴一枚怪異的白金環

那指環在殘余的大星映照下
如巨靈逼視,對著雪光瞬息
閃爍聲音堅持,不停地眨眼:
H.D.海蒂伊安娜,海蒂伊安娜

H.D.,我認識那指環,啊海蒂伊
安娜--即使深陷腐蝕的死水心
我以盲目的直覺認知,並且
辨識它海蒂伊安娜

H.D.,即使禁閉我於烈焰的
銅火爐,我聾聵的專註
也將聽見祖國厄難對我呼救
回應 H.D.海蒂伊安娜

H.D.,即使他們放縱兵馬
呼嘯,踐踏至末日我們祖國
果羅茲尼,我暗啞的聲帶提示
獨立,將春天預言再生的訊息

唐·杜正倫 文筆要訣

《文筆要訣》,唐人杜正倫撰。大題為"文筆要訣",小題為"句端",皆言語助詞。王利器先生以之為言虛字最早之專書,並著有《文筆要訣校箋》。此書兩唐書本傳及兩唐志均未見著錄。今傳日本平安末期手抄本,昭和十八年(1943)據五島慶太郎藏本影印。此書對於文學、語言學等研究極有價值。



句 端

屬事比辭,皆有次第;每事至科分之別,必立言以間之,然後義勢可得相承,文體因而倫貫也。新進之徒,或有未悟,聊復商略,以類別之雲爾。
觀夫,惟夫,原夫,若夫,竊惟,竊聞,聞夫,惟昔,昔者,蓋夫,自昔,惟。
右並發端置辭,泛敘事物也。謂若陳造化物象,上古風跡,及開廓大綱、敘況事理,隨所作狀,量取用之。大凡觀夫、惟夫、原夫、若夫、竊聞、聞夫、竊惟等語,可施之大文,余則通用。其錶啓等,亦宜以臣聞及稱名為首,各見本法。
至如,至乃,至其,於是,是則,斯則,此乃,誠乃。
右並承上事勢,申明其理也。謂上已敘事狀,以復申重論之,以明其理。
洎於,逮於,至於,既而,亦既,俄而,洎、逮,及,自,屬。
右並因事變易多,限之異也。謂若述世道革易,人事推移,用之而為異也。
乃知,方知,方驗,將知,固知,斯乃,斯誠,此固,此實,誠知,是知,何知,所知,是故,遂使,遂令,故能,故使,所謂,可謂。
右並取下言,證成於上也。謂上所敘義,必待此後語,始得證成也。或多析名理,或比況物類,不可委說。
況乃,矧夫,矧唯,何況,豈若,未若,豈有,豈至。
右並追敘上義,不及於下也。謂若已敘功業事狀於上,以其輕小,後更雲"況乃""豈雲"其事其狀雲。
豈獨,豈唯,豈止,寧獨,寧止,何獨,何止,豈直。
右並引取彼物,為此類也。謂若已敘此事,又引彼與此相類者,雲"豈唯"彼如然也。
假令,假使,假復,假有,縱令,縱使,縱有,就令,就使,就如,雖令,雖使,雖復,設令,設使,設有,設復,曏使。
右並大言彼事,不越比也。謂若已敘前事,"假令"深遠高大則如此,此終不越。
雖然,然而,但以,正以,直以,只為。
右並將取後義,反於前也。謂若敘前事訖,雲"雖然"仍有如此理也。
豈令,豈使,何容,豈至,豈其,何有,豈可,寧可,未容,未應,不容,詎令,詎可,詎使,而乃,而使,豈在,安在。
右並敘事狀所求不宜然也。謂若揆其事狀所不令然,雲"豈令其至於是"。
豈類,詎以,豈如,未如。
右並論此物勝於彼也。謂敘此物微也,訖,陳"豈若"彼物微小之狀。
若乃,爾乃,爾某,爾則,夫其,若其,然其。
右並覆敘前事,體其狀也。若前已敘事,次便雲"若乃"等,體寫其狀理。
倘若,倘使,如其,如使,若其,若也,若使,脫若,脫使,脫復,必其,必若,或若,或可,或當。
右並逾分測量,或當爾也。譬如論其事使異理,雲如此。
唯應,唯當,唯可,只應,只可,亦當,乍可,必能,必應,必當,必使,會當。
右並看世斟酌,終歸然也。若雲看上形勢,"唯應"如此。
方當,方使,方冀,方令,庶使,庶當,庶以,冀當,冀使,將使,夫使,令夫,所冀,所望,方欲,更欲,便當,行欲,足令,足便。
右並勢有可然,期於終也。謂若敘其事形勢,方終當如此。
豈謂,豈知,豈其,誰知,誰言,何期,何謂,安知,寧謂,寧知,不謂,不悟,不期,豈悟,豈慮。
右並事有變常,異於始也。謂若其事,應令如彼,忽令如此。
加以,加復,況復,兼以,兼復,又以,又復,重以,且復,仍復,尚且,猶復,猶欲,而尚,尚或,尚能,尚欲,猶仍,且尚。
右並更論後事,以足前理也。謂若敘前事已訖,雲"加以"又如此。
莫不,罔不,罔弗,無不,咸欲,咸將,並欲,皆欲,盡欲,皆並咸。
右並總論物狀也。
自非,若非,若不,如不,苟非。
右並引其大狀,令至甚也。若敘其事至甚者,雲"自非"如此雲。
何以,何能,何可,豈能,詎能,詎使,詎可,疇能,奚可,奚能。
右並因緣前狀,論可致也。若雲"自非"行彼,何以如此。
方慮,方恐,所恐,將恐,或恐,或慮,只恐,唯慮。
右並豫思來事,異於今也。若雲今事已然,"方慮"於後或如此。
敢欲,輒欲,輕欲,輕用,輕以,敢以,輒以,每欲,常欲,恆願,恆望。
右並論志所欲行也。
每至,每有,每見,每曾,時復,數復,每時,或。
右並事非常然,有時而見也。謂若"每至"其時節、"每見"其事理。
則必,則皆,則當,何嘗不,未有,不則。
右並有所逢見便然也。若逢見其事,"則必"如此。
可謂,所謂,誠是,信是,允所謂,乃雲,此猶,何異,奚異,亦猶,猶夫,則猶,則是。
右並要會所歸,總上義也。謂設其事,"可謂""如此",可比"如比"。
誠願,誠當可,唯願,若令,若當,若使,必使。
右並勸勵前事,所當行也。謂若其事,雲"誠願"如此。
自可,自然,自應,自當,此則,斯則,女則,然則。
右並豫論後事,必應爾也。謂若行如彼。"可"如此

王國維 人間詞話

[一]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二]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三]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四]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五]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制。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六]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七]“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鈎”,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
[九]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十]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十一]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艷絕人”,差近之耳。
[十二]“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十三]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生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十四]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十五]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十六]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十七]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十八]尼採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十九]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二十]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二一]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但歐語尤工耳。
[二二]梅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烟老。”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二三]人知和靖《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二四]《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二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
[二六]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二七]永叔“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東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二八]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少游詞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
[三十]“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三一]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曠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二]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三三]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三四]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綉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三五]沈伯時《樂府指迷》雲:“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三六]美成《青玉案》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輕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三七]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三八]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等句何如耶?
[三九]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四十]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雲:“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裡,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四一]“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四二]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傍素波干青雲”之概。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四四]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四六]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輩,面目不同,同歸於鄉願而已。
[四七]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曏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四八]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
[四九]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迫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
[五十]夢窗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
[五一]“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五二]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五三]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於詩,余未敢信。善乎陳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余,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五四]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五五]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詞脫口而出,無嬌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五七]人能於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於此道已過半矣。
[五八]以《長恨歌》之壯採,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五九]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六十]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六一]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草共憂樂。
[六二]“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車感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游也。
[六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六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沉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陶澹如(清)

篱前黄菊未开花
寂寞清樽冷怀抱
秋风秋雨愁煞人
寒宵独坐心如捣

Universities and Their Function

Universities and Their Function*
by
Alfred North Whitehead
Address to 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the Collegiate Schools of Business, 1927.
I
The expansion of universities is one marked feature of the social life in the present age. All countries have shared in this movement, but more especially America, which thereby occupies a position of honour. It is, however, possible to be overwhelmed even by the gifts of good fortune; and this growth of universities, in number of institutions, in size, and in internal complexity of organization, discloses some danger of destroying the very sources of their usefulness, in the absence of a widespread understanding of the primary functions which universities should perform in the service of a nation. These remarks, as to the necessity for reconsideration of the function of universities, apply to all the more developed countries. They are only more especially applicable to America, because this country has taken the lead in a development which, under wise guidance, may prove to be one of the most fortunate forward steps which civilisation has yet taken.
This article will only deal with the most general principles, though the special problems of the various departments in any university are, of course, innumerable. But generalities require illustration, and for this purpose I choose the business school of a university. This choice is dictated by the fact that business schools represent one of the newer developments of university activity. They are also more particularly relevant to the dominant social activities of modern nations, and for that reason are good examples of the way in which the national life should be affected by the activities of its universities. Also at Harvard, where I have the honour to hold office, the new foundation of a business school on a scale amounting to magnificence has just reached its completion.
There is a certain novelty in the provision of such a school of training, on this scale of magnitude, in one of the few leading universities of the world. It marks the culmination of a movement which for many years past has introduced analogous departments throughout American universities. This is a new fact in the university world; and it alone would justify some general reflections upon the purpose of a university education, and upon the proved importance of that purpose for the welfare of the social organism.
The novelty of business schools must not be exaggerated. At no time have universities been restricted to pure abstract learning. The University of Salerno in Italy, the earliest of European universities, was devoted to medicine. In England, at Cambridge, in the year 1316, a college was founded for the special purpose of providing `clerks for the King's service.' Universities have trained clergy, medical men, lawyers, engineers. Business is now a highly intellec-tualized vocation, so it well fits into the series. There is, however, this novelty: the curriculum suitable for a business school, and the various modes of activity of such a school, are still in the experimental stage. Hence the peculiar importance of recurrence to general principles in connection with the moulding of these schools. It would, however, be an act of presumption on my part if I were to enter upon any consideration of details, or even upon types of policy affecting the balance of the whole training. Upon such questions I have no special knowledge, and therefore have no word of advice.
II
The universities are schools of education, and schools of research. But the primary reason for their existence is not to be found either in the mere knowledge conveyed to the students or in the mere opportunities for research afforded to the members of the faculty.
Both these functions could be performed at a cheaper rate, apart from these very expensive institutions. Books are cheap, and the system of apprenticeship is well understood. So far as the mere imparting of information is concerned, no university has had any justification for existence since the popularisation of printing in the fifteenth century. Yet the chief impetus to the foundation of universities came after that date, and in more recent times has even increased.
The justification for a university is that it preserve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knowledge and the zest of life, by uniting the young and the old in the imaginative consideration of learning. The university imparts information, but it imparts it imaginatively. At least, this is the function which it should perform for society. A university which fails in this respect has no reason for existence. This atmosphere of excitement, arising from imaginative consideration, transforms knowledge. A fact is no longer a bare fact: it is invested with all its possibilities. It is no longer a burden on the memory: it is energising as the poet of our dreams, and as the architect of our purposes.
Imagination is not to be divorced from the facts: it is a way of illuminating the facts. It works by eliciting the general principles which apply to the facts, as they exist, and then by an intellectual survey of alternative possibilities which are consistent with those principles. It enables men to construct an intellectual vision of a new world, and it preserves the zest of life by the suggestion of satisfying purposes.
Youth is imaginative, and if the imagination be strengthened by discipline this energy of imagination can in great measure be preserved through life. The tragedy of the world is that those who are imaginative have but slight experience, and those who are experienced have feeble imaginations. Fools act on imagination without knowledge; pedants act on knowledge without imagination. The task of a university is to weld together imagination and experience.
The initial discipline of imagination in its period of youthful vigour requires that there be no responsibility for immediate action. The habit of unbiased thought, whereby the ideal variety of exemplification is discerned in its derivation from general principles, cannot be acquired when there is the daily task of preserving a concrete organisation. You must be free to think rightly and wrongly, and free to appreciate the variousness of the universe undisturbed by its perils.
These reflections upon the general functions of a university can be at once translated in terms of the particular functions of a business school. We need not flinch from the assertion that the main function of such a school is to produce men with a greater zest for business. It is a libel upon human nature to conceive that zest for life is the product of pedestrian purposes directed toward the narrow routine of material comforts. Mankind by its pioneering instinct, and in a hundred other ways, proclaims the falsehood of that lie.
In the modern complex social organism, the adventure of life cannot be disjoined from intellectual adventure. Amid simpler circumstances, the pioneer can follow the urge of his instinct, directed toward the scene of his vision from the mountain top. But in the complex organisations of modern business the intellectual adventure of analysis, and of imaginative reconstruction, must precede any successful reorganisation. In a simpler world, business relations were simpler, being based on the immediate contact of man with man and on immediate confrontation with all relevant material circumstances. Today business organisation requires an imaginative grasp of the psychologies of populations engaged in differing modes of occupation; of populations scattered through cities, through mountains, through plains; of populations on the ocean, and of populations in mines, and of populations in forests. It requires an imaginative grasp of conditions in the tropics, and of conditions in temperate zones. It requires an imaginative grasp of the interlocking interests of great organisations, and of the reactions of the whole complex to any change in one of its elements. It requires an imaginative understanding of laws of political economy, not merely in the abstract, but also with the power to construe them in terms of the particular circumstances of a concrete business. It requires some knowledge of the habits of government, and of the variations of those habits under diverse conditions. It requires an imaginative vision of the binding forces of any human organisation, a sympathetic vision of the limits of human nature and of the conditions which evoke loyalty of service. It requires some knowledge of the laws of health, and of the laws of fatigue, and of the conditions for sustained reliability. It requires an imaginat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social effects of the conditions of factories. It requires a sufficient conception of the role of applied science in modern society. It requires that discipline of character which can say `yes' and `no' to other men, not by reason of blind obstinacy, but with firmness derived from a conscious evaluation of relevant alternatives.
The universities have trained the intellectual pioneers of our civilisation - the priests, the lawyers, the statesmen, the doctors, the men of science, and the men of letters. They have been the home of those ideals which lead men to confront the confusion of their present times. The Pilgrim Fathers left England to found a state of society according to the ideals of their religious faith; and one of their earlier acts was the foundation of Harvard University in Cambridge, named after that ancient mother of ideals in England, to which so many of them owed their training. The conduct of business now requires intellectual imagination of the same type as that which in former times has mainly passed into those other occupations; and the universities are the organisations which have supplied this type of mentality for the service of the progress of the European races.
In early mediaeval history the origin of universities was obscure and almost unnoticed. They were a gradual and natural growth. But their existence is the reason for the sustained, rapid progressiveness of European life in so many fields of activity. By their agency the adventure of action met the adventure of thought. It would not have been possible antecedently to have divined that such organisations would have been successful. Even now, amid the imperfections of all things human, it is sometimes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how they succeed in their work. Of course there is much failure in the work of universities. But, if we take a broad view of history, their success has been remarkable and almost uniform. The cultural histories of Italy, of France, of Germany, of Holland, of Scotland, of England, of the United States, bear witness to the influence of universities. By `cultural history' I am not chiefly thinking of the lives of scholars; I mean the energising of the lives of those men who gave to France, to Germany, and to other countries that impress of types of human achievement which, by their addition to the zest of life, form the foundation of our patriotism. We love to be members of a society which can do those things.
There is one great difficulty which hampers all the higher types of human endeavour. In modern times this difficulty has even increased in its possibilities for evil. In any large organisation the younger men, who are novices, must be set to jobs which consist in carrying out fixed duties in obedience to orders. No president of a large corporation meets his youngest employee at his office door with the offer of the most responsible job which the work of that corporation includes. The young men are set to work at a fixed routine, and only occasionally even see the president as he passes in and out of the building. Such work is a great discipline. It imparts knowledge, and it produces reliability of character; also it is the only work for which the young men, in that novice stage, are fit, and it is the work for which they are hired. There can be no criticism of the custom, but there may be an unfortunate effectprolonged routine work dulls the imagination.
The result is that qualities essential at a later stage of a career are apt to be stamped out in an earlier stage. This is only an instance of the more general fact, that necessary technical excellence can only be acquired by a training which is apt to damage those energies of mind which should direct the technical skill. This is the key fact in education, and the reason for most of its difficulties.
The way in which a university should function in the preparation for an intellectual career, such as modern business or one of the older professions, is by promoting the imaginative consideration of the various general principles underlying that career. Its students thus pass into their period of technical apprenticeship with their imaginations already practised in connecting details with general principles. The routine then receives its meaning, and also illuminates the principles which give it that meaning. Hence, instead of a drudgery issuing in a blind rule of thumb, the properly trained man has some hope of obtaining an imagination disciplined by detailed facts and by necessary habits.
Thus the proper function of a university is the imaginative acquisition of knowledge. Apart from this importance of the imagination, there is no reason why business men, and other professional men, should not pick up their facts bit by bit as they want them for particular occasions. A university is imaginative or it is nothing - at least nothing useful.
III
Imagination is a contagious disease. It cannot be measured by the yard, or weighed by the pound, and then delivered to the students by members of the faculty. It can only be communicated by a faculty whose members themselves wear their learning with imagination. In saying this, I am only repeating one of the oldest of observations. More than two thousand years ago the ancients symbolised learning by a torch passing from hand to hand down the generations. That lighted torch is the imagination of which I speak. The whole art in the organisation of a university is the provision of a faculty whose learning is lighted up with imagination. This is the problem of problems in university education; and unless we are careful the recent vast extension of universities in number of students and in variety of activities -of which we are so justly proud - will fail in producing its proper results, by the mishandling of this problem.
The combination of imagination and learning normally requires some leisure, freedom from restraint, freedom from harassing worry, some variety of experiences, and the stimulation of other minds diverse in opinion and diverse in equipment. Also there is required the excitement of curiosity, and the self-confidence derived from pride in the achievements of the surrounding society in procuring the advance of knowledge. Imagination cannot be acquired once and for all, and then kept indefinitely in an ice box to be produced periodically in stated quantities. The learned and imaginative life is a way of living, and is not an article of commerce.
It is in respect to the provision and utilisation of these conditions for an efficient faculty that the two functions of education and research meet together in a university. Do you want your teachers to be imaginative? Then encourage them to research. Do you want your researchers to be imaginative? Then bring them into intellectual sympathy with the young at the most eager, imaginative period of life, when intellects are just entering upon their mature discipline. Make your researchers explain themselves to active minds, plastic and with the world before them; make your young students crown their period of intellectual acquisition by some contact with minds gifted with experience of intellectual adventure. Education is discipline for the adventure of life; research is intellectual adventure; and the universities should be homes of adventure shared in common by young and old. For successful education there must always be a certain freshness in the knowledge dealt with. It must either be new in itself or it must be invested with some novelty of application to the new world of new times. Knowledge does not keep any better than fish. You may be dealing with knowledge of the old species, with some old truth; but some-how or other it must come to the students, as it were, just drawn out of the sea and with the freshness of its immediate importance.
It is the function of the scholar to evoke into life wisdom and beauty which, apart from his magic, would remain lost in the past. A progressive society depends upon its inclusion of three groupsscholars, discoverers, inventors. Its progress also depends upon the fact that its educated masses are composed of members each with a tinge of scholarship, a tinge of discovery, and a tinge of invention. I am here using the term `discovery' to mean the progress of knowledge in respect to truths of some high generality, and the term `invention' to mean the progress of knowledge in respect to the application of general truths in particular ways subservient to present needs. It is evident that these three groups merge into each other, and also that men engaged in practical affairs are properly to be called inventors so far as they contribute to the progress of society. But any one individual has his own limitation of function, and his own peculiar needs. What is important for a nation is that there shall be a very close relation between all types of its progressive elements, so that the study may influence the market place, and the market place the study. Universities are the chief agencies for this fusion of progressive activities into an effective instrument of progress. Of course they are not the only agencies, but it is a fact that today the progressive nations are those in which universities flourish.
It must not be supposed that the output of a university in the form of original ideas is solely to be measured by printed papers and books labeled with the names of their authors. Mankind is as individual in its mode of output as in the substance of its thoughts. For some of the most fertile minds composition in writing, or in a form reducible to writing, seems to be an impossibility. In every faculty you will find that some of the more brilliant teachers are not among those who publish. Their originality requires for its expression direct intercourse with their pupils in the form of lectures, or of personal discussion. Such men exercise an immense influence; and yet, after the generation of their pupils has passed away, they sleep among the innumerable unthanked benefactors of humanity. Fortunately, one of them is immortal - Socrates.
Thus it would be the greatest mistake to estimate the value of each member of a faculty by the printed work signed with his name. There is at the present day some tendency to fall into this error; and an emphatic protest is necessary against an attitude on the part of authorities which is damaging to efficiency and unjust to unselfish zeal.
But, when all such allowances have been made, one good test for the general efficiency of a faculty is that as a whole it shall be producing in published form its quota of contributions of thought. Such a quota is to be estimated in weight of thought, and not in number of words.
This survey shows that the management of a university faculty has no analogy to that of a business organisation. The public opinion of the faculty, and a common zeal for the purposes of the university, form the only effective safeguards for the high level of university work. The faculty should be a band of scholars, stimulating each other, and freely determining their various activities. You can secure certain formal requirements, that lectures are given at stated times and that instructors and students are in attendance. But the heart of the matter lies beyond all regulation.
The question of justice to the teachers has very little to do with the case. It is perfectly just to hire a man to perform any legal services under any legal conditions as to times and salary. No one need accept the post unless he so desires.
The sole question is, What sort of conditions will produce the type of faculty which will run a successful university? The danger is that it is quite easy to produce a faculty entirely unfit - a faculty of very efficient pedants and dullards. The general public will only detect the difference after the university has stunted the promise of youth for scores of years.
The modern university system in the great democratic countries will only be successful if the ultimate authorities exercise singular restraint, so as to remember that universities cannot be dealt with according to the rules and policies which apply to the familiar business corporations. Business schools are no exception to this law of university life. There is really nothing to add to what the presidents of many American universities have recently said in public on this topic. But whether the effective portion of the general public, in America or other countries, will follow their advice appears to be doubtful. The whole point of a university, on its educational side, is to bring the young under the intellectual influence of a band of imaginative scholars. There can be no escape from proper attention to the conditions which - as experience has shown - will produce such a band.
IV
The two premier universities of Europe, in age and in dignity, are the University of Paris and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I will speak of my own country because I know it best.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may have sinned in many ways. But, for all her deficiencies, she has throughout the ages preserved one supreme merit, beside which all failures in detail are as dust in the balance: for century after century, throughout the long course of her existence, she has produced bands of scholars who treated learning imaginatively. For that service alone, no one who loves culture can think of her without emotion.
But it is quite unnecessary for me to cross the ocean for my examples. The author. of the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Mr. Jefferson, has some claim to be the greatest American. The perfection of his various achievements certainly places him among the few great men of all ages. He founded a university, and devoted one side of his complex genius to placing that university amid every circumstance which could stimulate the imagination - beauty of buildings, of situation, and every other stimulation of equipment and organisation.
There are many other universities in America which can point my moral, but my final example shall be Harvard - the representative university of the Puritan movement. The New England Puritans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 were the most intensely imaginative people, restrained in their outward expression, and fearful of symbolism by physical beauty, but, as it were, racked with the intensity of spiritual truths intellectually imagined. The Puritan faculties of those centuries must have been imaginative indeed, and they produced great men whose names have gone round the world. In later times Puritanism softened, and, in the golden age of literary New England, Emerson, Lowell, and Longfellow set their mark upon Harvard. The modern scientific age then gradually supervenes, and again in William James we find the typical imaginative scholar.
Today business comes to Harvard; and the gift which the University has to offer is the old one of imagination, the lighted torch which passes from hand to hand. It is a dangerous gift, which has started many a conflagration. If we are timid as to that danger, the proper course is to shut down our universities. Imagination is a gift which has often been associated with great commercial peoples - with Greece, with Florence, with Venice, with the learning of Holland, and with the poetry of England. Commerce and imagination thrive together. It is a gift which all must pray for their country who desire for it that abiding greatness achieved by Athens: -
Her citizens, imperial spirits,
Rule the present from the past.
For American education no smaller ideal can suffice.
*Scanned from Alfred North Whitehead, The Aims of Education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Free Press, 1967, pp. 91-101.

鄭愁予 詩選

詩人簡歷﹞
鄭愁予,1933年出生於山東濟南,本名鄭文韜,河北寧河縣人。「愁予」的筆名出自於《楚辭‧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幼年隨軍人父親轉戰大江南北,故閱歷豐富,自稱其:「山川文物既入秉異之懷乃成跌盪宛轉之詩篇」。十六歲即出版詩集《草鞋與筏子》,來臺後,持續創作,有詩集《夢土上》、《衣缽》、《窗外的女奴》;1974年志文出版社出版《鄭愁予詩選集》、1979年洪範書局《鄭愁予詩集Ⅰ》,收集作者1951到1968年的詩作,將前述之詩集精華收為一編。
1965年詩人停筆,1968年赴美,於愛荷華大學獲藝術碩士,後執教於耶魯大學。1979年之後,詩人再度執筆,陸續出版《燕人行》、《雪的可能》、《刺繡的歌謠》、《寂寞的人坐著看花》《鄭愁予詩集ⅠI》等詩集、。




﹝鄭愁予作品﹞
1.下 午
啄木鳥不停的啄著
如過橋人的鞋聲
整個的下午
啄木鳥啄著
小山的影
已移過小河的對岸
我們也坐過整個的下午
也踱著
若是過橋的鞋聲 當已遠去
遠到夕陽的居處
阿 我們
我們將投宿 在天上
在沒有星星的那面


2.野 店——邊塞組曲之二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黃昏裹掛起一盞燈

啊,來了
有命運垂在頸間的駱駝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是誰掛起的這盞燈啊
曠野上,一個矇矓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燒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


3.錯 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4.賦 別
這次我離開你
是風 是雨 是夜晚
你笑了笑 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唸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長髮或是整理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中的歸途還正長
山退的很遠 平蕪拓的更大
哎 這世界 怕黑暗真的已經成形了
你說 你真傻
多像那放風箏的孩子 本不該縛它又放它
風箏去了 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書太厚了 本不該掀開扉頁的
沙灘太長 本不該走出足印的
雲出自紬谷 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開始了
而海洋在何處 (獨木橋) 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廣闊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專寵的權利
紅與白揉籃於晚天
錯的多美麗
而我不錯入金果的園林
卻誤入維特的墓地
這次我離開你 便不再想見你了
念此際你已靜靜入睡
留我們未完的一切
留給這世界 這世界
我仍體切的踏著
而已是你的夢境了

5.殘 堡——邊塞組曲之一

戍守的人已歸了,留下
邊地的殘堡
看得出,十九世紀的草原啊
如今,是沙丘一片……

怔忡而空曠的箭眼
掛過號角的鐵釘
被黃昏和望歸的靴子磨平的
戍樓的石垛啊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銹

百年前英雄繫馬的地方
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
這兒我黯然地卸了鞍
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
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趁月色,我傳下悲戚的「將軍令」
自琴弦……

6.天 窗
每夜,星子們都來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臥看,好深的井啊。

自從有了天窗
就像親手揭開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星子們都美麗,分佔了循環著的七個夜,
而那南方的藍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閒蕩著
那町町有聲的陶瓶還未垂下來。
啊,星子們都美麗
而在夢中也響看的,祇有一個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7.情 婦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而我什麼也不留給她
祇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
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
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
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
候鳥的來臨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