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16, 2007

余光中 詩選

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鄉愁四韻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民歌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也聽見
  沙也聽見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長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從高原到平原
  魚也聽見
  龍也聽見

  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
  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
  從早潮到晚潮
  醒也聽見
  夢也聽見

  有一天我的血也結冰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從A型到0型
  哭也聽見
  笑也聽見


與永恆拔河

  輸是最後總歸要輸的
  連人帶繩都跌過界去
  於是游戲終止
  --又一場不公平的競爭
  但對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會失手,會踏過界來
  一隻半只留下
  腳印的奇跡,愕然天機
  唯暗裡,繩索的另一頭
  緊而不斷,久而愈強
  究竟,是怎樣一個對手
  踉蹌過界之前
  誰也未見過
  只風吹星光顫
  不休剩我
  與永恆拔河


珍珠項鏈

      (1986年9月2日結婚30周年紀念)

  滾散在回憶的每一個角落
  半輩子多珍貴的日子
  以為再也拾不攏來的了
  卻被那珠寶店的女孩子
  用一隻藍磁的盤子
  帶笑地托來我面前,問道
  十八寸的這一條,合不合意?
  就這麼,三十年的歲月成串了
  一年還不到一寸
  好貴的時光啊
  每一粒都含著銀灰的晶瑩
  溫潤而圓滿,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個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陰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牽掛在心頭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鏈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憑貫穿日月
  十八寸長的一線姻緣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蛙聲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

  永恆,剎那,剎那,永恆
  等你,在時間之外
  在時間之內,等你,在剎那,在永恆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裡,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會說,小情人

  喏,這只手應該採蓮,在吳宮
  這只手應該
  搖一柄桂槳,在木蘭舟中

  一顆星懸在科學館的飛檐
  耳墜子一般地懸著
  瑞士錶說都七點了。忽然你走來

  步雨後的紅蓮,翩翩,你走來
  像一首小令
  從一則愛情的典故里你走來

  從姜白石的詞裡,有韻地,你走來


控訴一枝烟囪

  用那樣蠻不講理的姿態
  翹曏南部明媚的青空
  一口又一口,肆無忌憚
  對著原是純潔的風景
  像一個流氓對著女童
  噴吐你滿肚子不堪的臟話
  你破壞朝霞和晚雲的名譽
  把太陽擋在毛玻璃的外邊
  有時,還裝出戒烟的樣子
  卻躲在,哼,夜色的暗處
  曏我惡夢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聽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風在哮喘,樹在咳嗽
  而你這毒癮深重的大烟客啊
  仍那樣目中無人不肯罷手
  還隨意撣著烟屑,把整個城市

  當做你私有的一隻烟灰碟
  假裝看不見一百三十萬張
  --不,兩百六十萬張肺葉
  被你熏成了黑懨懨的蝴蝶
  在碟裡蠕蠕地爬動,半開半閉
  看不見,那許多朦朦的眼瞳
  正絕望地伸曏
  連風箏都透不過氣來的灰空


漂給屈原

  有水的地方就有龍舟
  有龍舟競渡就有人擊鼓
  你恆在鼓聲的前方引路
  哀麗的水鬼啊你的漂魂
  從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聲
  從上個端午到下個端午

  湘水悠悠無數的水鬼
  冤纏荇藻怎洗滌得清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
  非湘水凈你,是你凈湘水
  你奮身一躍,所有的波濤
  汀芷浦蘭流芳到現今
  亦何須招魂招亡魂歸去
  你流浪的詩族詩裔
  涉沅濟湘,渡更遠的海峽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裡,風裡,水裡


淡水河邊吊屈原

  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潔白,
  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澤。
  江魚吞食了二千多年,
  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太史公為你的投水太息,
  怪你為甚麼不游宦他國?
  他怎知你若是做了張儀,
  你不過流為先秦一說客!

  但丁荷馬和魏吉爾的史詩,
  怎撼動你那悲壯的楚辭?
  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
  你一直活到千秋萬世!

  悲苦時高歌一節離騷,
  千古的志士淚涌如潮;
  那淺淺的一灣汨羅江水
  灌溉著天下詩人的驕傲!

  子蘭的衣冠已化作塵土,
  鄭袖的舞袖在何處飄舞?
  聽!
  急鼓!可愛的三閭大夫
  灘灘的龍船在為你競渡!

  我遙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
  我仿佛嗅到湘草的芬芳;
  我悵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
  它依稀流著楚澤的寒涼。


湘逝
--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給一掉孤舟
  把孤舟托給北徵的湘水
  把湘水付給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搖撼著乾坤
  夔府東來是江陵是公安
  岳陽南下更來陽,深入癘瘴
  傾洪濤不熄遍地的兵燙
  溽鬱鬱乘暴漲的江水回掉
  冒著豪雨,在病倒之前
  曏漢陽和襄陽,亂後回去北方
  靜了胡塵,曏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猶峰漢家的陵闕;鎮著長安

  出峽兩載落魄的浪游
  雲夢無路杯中亦無酒
  西顧巴蜀怎麼都關進
  巫山巫峽峭壁那千門
  一層峻一層瞿塘的險灘?
  草堂無主,苔蘚侵入了履痕
  那四樹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該已高過人頂了?記得當年
  蹇驢與駑馬悲嘶,劍閣一過
  秦中的哭聲可憐更深鎖
  在棧道的雲後,胡騎的塵裡
  再回頭已是峽外望劍外
  水國的遠客錶山國的近旅

  十四年一覺惡夢,聽範陽的鼙鼓
  遍地擂來,驚潰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後,爐冷劍銹
  魚龍從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負了匡山的雲霧空悠悠
  飲者住杯,留下詩名和酒友
  更僵了,嚴武和高適的麾旗
  蜀中是傷心地,豈堪再回揖?
  劫後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風裡的大雁塔與誰重登,
  更無一字是舊游的岑參
  過盡多少雁陣,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來的音訊
  白帝城下搗衣杵搗打著鄉心
  悲布隱隱繞著多堞的山樓
  窄峽深峭,鳥喧和猿嘯
  激起的回音:這些已經夠消受
  況又落花的季節,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龜年的舊歌
  依稀戰前的管弦,誰能下咽?
  蠻荊重逢這一切,唉都已近尾聲
  亦似臨穎李娘健舞在邊城
  弟子都老了,天矯公孫的舞袖
  更莫問;莫問成都的街頭
  顧客無禮,白眼誰識得將軍
  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駿?

  澤國水鄉,真個是滿地江湖
  飄然一漁父,盟結沙鷗
  船尾追隨,盡是白衣的寒友
  連日陰霖裡長沙剛剛過了
  總疑竹雨蘆風湘靈在鼓瑟
  哭舶後的太傅,鱸前的大夫?
  禹墳恍。隱在九嶷,墳下仍是
  這水啊水的世界,瀟湘浩蕩接汨羅
  那水遁詩人淋灕的古魂
  可猶在追逐回流與盤渦?
  或是蘭槳齊歇,滿船回眸的帝子
  傘下簇擁著救起的屈子
  正傍著楓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衝起沙鷗四五
  逝了,夢舟與仙侶,合上了楚辭
  仍蕭條隱幾,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楓生火燒飯
  好嗆人,一片白烟在艙尾
  何曾有西施弄槳和範蠡,
  野猿啼晚了楓岸,看洪波森漫
  今夜又泊曏哪一渚荒洲
  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載著滿頭白發,一身風癱和肺氣
  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
  唯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
  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西北的那片雨雲下
  夢裡少年的長安

  附記:杜甫之死,世多訛傳。《明皇雜錄》說:"杜甫客耒陽,頗為令長所厭。甫投計於宰,宰遂致牛炙白酒,甫飲過多,一夕而卒。"《舊唐書·文苑傳》說:"甫嘗游岳廟,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宋陽令知之,自掉舟迎甫而還。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年於未陽。"《新唐書》亦然其說。浸至今日,坊間的文學史多以此為本,不但失實,抑且有損詩聖形象。

  杜甫死後40年,元稹為之作銘,時在《1日唐書》之前,只說"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根本不涉"飲卒"之事。其實牛肉白酒之說,只要稍稍留意杜莆晚作,其誣自辯。大歷五年,杜甫將往郴州,時值江漲,泊於宋陽附近之方田驛,聶令書致酒肉,杜甫寫了一首長達門韻的五古答謝。果真詩人一夕而年,怎有時間吟詠130字的長詩?而且詩中有句:"知我礙湍濤,半旬獲浩氵羔。"可見詩人斷炊不過5日,並非10日。其實一夕飫卒雖有可能,10日絕粒而不死卻違常理,世人奈何襲而不察。

  答謝聶令的這首詩,題目很長,叫做《聶耒陽以僕阻水,書致酒肉,療飢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裡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於方田》。此詩寫成之後,杜甫還作了好幾首詩,在季節上或為盛夏,或為涼秋,在行程上則顯然有北歸之計。陽掉》一詩說:"清思漢水上,涼憶規山巔。順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牽。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篙師煩爾送,朱夏及寒泉。"又說:"蒸池疫癘偏……火雲滋垢膩。"峴山在杜甫故鄉襄陽,足見此時正當溽暑,疾風又病肺的詩翁畏湖南濕熱,正要順湘江而下,再溯漢水北歸。《登舟將適漢陽》一首說:"春宅棄法去,秋帆催客歸……鹿門自此往,永息漢陰機。"可見歸意已決,且已啓程。《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一首又說:"北歸衝雨雪,誰憫弊貂裘?"則在季節上顯然更晚於前詩了。

  也許有人會說,這只能顯示杜甫曾擬北歸,不能證明時序必在來陽水睏之後。但是仇兆鰲早已辯之甚詳,他說:"五年冬,有送李銜詩(按即《長沙送李十一》)雲:'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西康州即同谷縣,公以乾元二年冬寓同谷,至大歷五年之秋,為十二秋。又有風疾舟中詩(按即《風疾舟中優枕書懷三十六韻奉裡湖南親友》)雲:'十暑氓山葛,三霜楚戶砧。'公以大歷三年春運湖南,至大歷五年之秋,為三霜,以二詩證之,安得雲是年之夏卒於耒陽乎?"

  前述風疾舟中一詩又雲:"故國悲寒望,群雲慘歲陰,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鬱鬱冬炎瘴,蒙蒙雨滯淫……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可見杜甫之死,應在大歷五年之冬,自潭北歸初發之時。

  右《湘逝》一首,虛擬詩聖歿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時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則在潭(長沙)岳(岳陽)之間。正如杜甫歿前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濕,悶熱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強調涼秋蕭瑟之氣。詩中述及故人與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公而為他所激賞的幾位藝術家。或許還應該一提他的諸弟和子女,只有將來加以擴大了。


夜讀東坡

  浙瀝瀝清明一雨到端午
  暮色薄處總有只鵓鴿
  在童年的那頭無助地喊我
  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裡
  低音牛蛙深沉的腹語
  一呼群應,那丹田勃發的中氣
  撼動潮濕的低空,時響,時寂
  像裸夏在鼾呼。一壺濃茶
  一卷東坡的詩選伴我
  細味雨夜的苦澀與溫馨
  魔幻的白烟裊裊,自杯中昇起
  三折之後便恍惚,咦,接上了
  嶺南的瘴氣,蠻烟荒雨
  便見你一頭瘦驢撥霧南來
  負著楞嚴或陶詩,領著稚子
  踏著屈原和韓愈的徵途
  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迎風
  飄拂趙官家最南的驛站
  再回頭,中原青青只一線
  那一望無奈的浩藍,阻絕歸夢
  便是參寥師口中的苦海麼?
  或是大鵬游戲的南溟?
  小小的惡作劇,汁京所擺布
  可值你臨風曏北一長嘯?
  最遠的貶滴,遠過賈誼
  只當做乘興的壯游,深入洪荒
  獨啖滿島的荔枝,絳圓無數
  笑渴待的妃子憑欄在北方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盡了
  留下最美麗的鴻爪,令人低回
  從此地到瓊州,茫茫烟水
  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
  長吟:"海南萬裡真吾鄉"
  蜃樓起處,舟人一齊回頭
  愕指之間只余下了海霧
  茶,猶未冷,迷烟正繞著杯緣
  在燈下,盤,盤,昇起


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裡,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馬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地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連太大都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裡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發當風
  --而今,果然你失了蹤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綉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的一彈挑起的回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你道曏何處?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四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裡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故鄉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曏西笑,曏西哭
  長安都早已陷落
  這二十四萬裡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曏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隻霍霍的飛碟
  詭綠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裡去


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剛才在店裡你應該少喝幾杯的
  進口的威士忌不比魯酒
  大烈了,要怪那汪倫
  擺甚麼闊呢,盡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曏杯裡亂斟
  你該聽醫生的勸告,別聽汪倫
  肝硬化,昨天報上不是說
  已昇級為第七號殺手了麼?
  剛殺了一位武俠名家
  你一直說要求仙,求俠
  是昆侖太遠了,就近曏你的酒瓶
  去尋找邋遢俠和糊塗仙嗎?
  --啊呀要小心;好險哪
  超這種貨櫃車可不是兒戲
  慢一點吧,慢一點,我求求你
  這幾年交通意外的統計
  不下於安史之亂的傷亡
  這跑車呀究竟不是天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速限哪,我的滴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麼開到一百四了?
  別再做游仙請了,還不如
  去看張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聽,好像是不祥的警笛
  追上來了,就靠在路旁吧
  跟我換一個位子,快,千萬不能讓
  交警抓到你醉眼駕駛
  血管裡一大半流著酒精
  詩人的形象已經夠壞了
  批評家和警察同樣不腎惰
  身份證上,是可疑的"無業"
  別再提甚麼滴不滴仙
  何況你的駕照上星期
  早因為酒債給店裡扣留了
  高力士和議員們全得罪光了
  賀知章又不在,看誰來保你?
  --六千塊嗎?算了,我先墊
  等《行路難》和《蜀道難》的官司
  都打贏之後,版稅到手
  再還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哪像交通規則
  天天這樣嚴重地執行?
  要不是王維一早去參加
  輞川污染的座談會
  我們原該
  搭他的老爺車回屏車去的


還鄉
--未老莫還鄉

  還鄉須斷腸
  一封簡體字的來信問我
  說暮春三月;江南草長
  海峽的暖風已經在改曏
  多少白發在風裡回頭
  一頭是孤島,一頭是九州
  卻有蒲公的一頭白發,你的
  要等到幾時啊才肯還鄉?
  隔一道海峽的蒼茫,不見對岸
  落日的方曏該是來信的方曏
  晚霞艷艷正燒著故鄉
  望海的眼神自然酸澀
  何況還對著返照的夕照?
  四十年後,所有的鏡子
  都不再認得我了,只怕
  更加認生是西湖和太湖
  更不提,多藕多菱的玄武
  縱使我恍。隱還認得那後土
  根深藤密,那古老的後土
  千胎萬胎一代代懷過
  還認得出我來嗎,還認得出
  久別了,這遠游的龍孫?
  --也是這樣的龍年,這龍子
  在雞犬大劫的登高日
  呱呱一哭墜在石頭城
  還認得出嗎,這一頭霜雪與風塵
  就是當年東渡的浪子?
  如今正要回波而歸渡
  像年年,南來北歸的羽族
  無阻的紅尾伯勞和灰面騖
  而那片多難多災的後土啊
  忍受過多少風暴的打擊
  一腳踏上去,鄉愁,真能夠解除?
  只怕舊愁未解反添了新憂
  四萬萬的舊愁變成了十億的新優
  曾經;長江是天塹,是天譴,橫割了南北
  斷腸之痛從庚信痛哭到陸游
  而今是更寬的海峽縱剖了東西
  一道深藍的傷痕迸裂一百多公里
  未老莫還鄉,老了,就不會斷腸?
  都說是海關要開了,開曏鄉關
  而鄉情怯怯,只怕一下子
  五千年與十萬萬,從山東半島到天山
  甸甸都壓上了肩來,承受得起嗎?
  四十年,久已憤於隔海的偏安
  習慣了新大陸,習慣南北的卡羅萊納
  甚於老大陸,唉,甚於湖北和湖南
  只會淺斟低唱:君問歸期未有期
  讓百窗的短燭越等越暗
  悠悠的四十年,渺渺的百多裡
  縱使我一步就跨過大半生
  跨進運河邊江南的小鎮
  跨進電影裡民初的院落
  草長如忘;苔深似鎖,只怕是
  找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螢人
  找得回老桂也找不回清芬
  而迷藏才提了一半
  那些夏夜的小游伴呢?
  怎麼一躲就躲了快四十年。
  究竟,是躲在哪口魚缸
  哪扇門,哪座假山的後面?
  握著簡體字的來信,問蒼茫的海峽
  長堤的雙臂伸曏未知
  堤末的燈塔頂著暮色
  又一艘貨櫃巨舶正在出港
  一盤紅日正落曏天涯


小木屐
--木屐懷古組曲之一

  看著我的女兒
  高跟鞋一串清脆的音韻
  曏門外的男伴
  敲叩而去的背影
  就想起從前
  兩根小辮子翹著
  一雙小木履
  拖著不成腔調的節奏
  曏我張開的兩臂
  孤註一擲地
  投奔而來

腐儒

  腐儒的頭腦是學問的墳墓,
  裡面葬滿了古人:
  亂草和厚土頑固地拒絕
  天才的陽光來訪問。
  有一天我掘開了這座巨墓,
  想尋找往昔的偉人,
  但是只發現成堆的骷髏,
  而不見血肉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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