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16, 2007

楊牧 詩選

九月尾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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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不再來這淺水的河口了
九月以後─也許是中秋以後
偶爾一道小浪涌曏你的額際
你在前,你在後
我們將去對岸
走過一塊碑,走過一座廟堂
  
你說你不再是水族了─我也不是
當我們走過一塊碑,走過一座廟堂
枯倒的榕樹頭上畫著風車
一個斑衣吹笛人,戴著歐洲小帽
回憶那時代
墓石頹倒,低靄凄草
  
踢著細沙,我們走著同一個足印
亘古至今,我們是秋季僅有的渡河人
雲彩華麗,恰如那可憐揭帷人的衣裳
石墻外聚著些將逝的夕陽
獵隊已遠,號聲零落
我卻走不出這日夜交疊的河床


預言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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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遭遇那愈越森嚴的
 陣容,交叉構成,勢必
 解體的行列
 深植戰鬥的時空
 突顯一特定的
 敘事觀點,竟少了
 習知的非限定的抒情
 雖然那氣象是極端,無比
 凝肅,從來
 不為感性輕悄
 而妥協,創造的
 記憶依舊,未曾
 絕滅;每當我們追想那些
 互相扶持度過的光陰
 在偶然的地點
 松弛的錶情證明
 卸去假面,喜劇
 圓融照樣進行
 如預定計劃
 完成。我專註端詳
 那連營的棋子
 篤定一如年輪遞增的
 樹木,或者就是
 不斷變換臉譜的演員
 長期與我對抗擔綱
 相持不下,甚至堅忍
 兩鬢殘缺的摧折
 惟獨內心各自掩飾了
 不可宣說的愛
 羞澀,相對於
 虛偽歲月纍積下
 那焦灼,飽滿
 決戰的
 意志,只是每當我們-
 □佛在同樣的琴聲裡
 再次聞到橘子花
 和春茶的香味
 滿溢大樹下
 那新陽跳動
 游戲的桌案
 一張生死與共的棋盤
 並覺得膽怯-在反射
 交感的無意識狀態裡
 追想曾經投入
 那種搏擊和閃狙
 而誤導的勇氣
 已經為衝突和骶牾
 磨損,消蝕殆盡
 如雙劍子夜燈下
 同時出鞘,慚恧的
 冷光照亮彼此
 厭戰的鋒芒
 衰竭,具
 體而微的傷
 警戒,誇飾
 無妄,張惶
 一條彩虹高空橫過
 飛天的巨蟒

失落的指環─為車臣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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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書:連日下雨,從街□的沈鬱情調到中南部山區的土石流,構成全部的,冬之真實。想起二月中旬的紐約,空氣中也有一種真實,但感覺上比較偏曏清澈,無隱晦的冷冽。走在大馬路邊,或在校園,知道換一個環境,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去想些別的事,終究是極好的。即使甚麼都不想,就這樣走著,也是極好,殘雪快速融化著,水漬擴散著。

但我的確不停在想。那幾天早上起來就到街口買報,追蹤一件新聞。二月中旬,俄羅斯軍隊在持續四個多月的猛烈攻擊之後,急於對全世界宣佈他們已經拿下了車臣首府果羅茲尼。

《紐約時報》顯然對俄軍所說並不相信,但莫斯科軍部和圍城前進指揮所嚴格控制新聞,《時報》用字危殆戒慎,讀起來像讀味吉爾的史詩,既悲壯,又虛無。到二月中旬,果羅茲尼已經被俄軍轟炸得翻了一層皮,建築物、道路、橋梁、通訊設施、水電、燃煤,無不徹底摧殘,毀壞殆盡。一個平時熙往攘來,擁有三十餘萬人口的城市,估計只剩余不到三千名負責殿後的獨立車臣反抗軍,另外就是那些一開始就躲藏在地下,長久不見天日的普通市民,數目不詳。留在傾覆頹圮的垣壁間的獨立戰士以游擊方式對進城的俄軍進行冷槍狙殺,極有斬獲,同時待命撤退去南方近高加索山的峽谷地帶集結,希望開春後反攻回來,將俄軍驅離,像三年前一樣。只是那年的戰爭並不像這一次殘酷,果羅茲尼也不曾被癱瘓到這個程度,變成一座完完全全的廢墟。

而就在二月中旬某一天,幾個原已逃離果羅茲尼的車臣婦女,為了甚麼原因竟相約潛返毀滅的孤城,不幸在街頭遭數名俄軍撞見,開槍射擊,紛紛倒在雪泥地上。其中一年輕女子名海蒂者實際並未受傷,但佯裝死亡躺著。俄國兵士隨即洗劫婦女身上細軟,其中一人趨近佯死者,看她手上戴著一枚指環,強力卸之不能下,正打算抽刀斷其指以截取之一剎那,指環竟脫滑而出,乃與同伍兵士棄她與諸婦屍首於瓦礫沙發床堆中,嘗試舉火焚燒,但天霾物潮,火苗隨點隨滅,遂倉皇轉移他去。女子因僥幸逃過一劫,以生死原委□告途中遭遇之路人,傳遍全世界。

車臣位在裡海和黑海之間內陸,高加索山之北,面積約台灣二倍,據說地下儲有石油與天然氣。原屬蘇聯成員一部份,史達林時代曾將車臣人民集體迫遷西伯利亞,赫魯雪夫當政始令返籍。蘇聯解體,車臣亦要求脫離俄羅斯獨立。十九世紀俄國人道主義者,小說家托爾斯泰年少時曾從戎戍邊於車臣一帶。又,舊中國涉外歷史有「車臣汗」,傳為鐵木真發跡地,在蒙古與滿洲之間,和現代車臣國沒有關係。一說張騫通西域,曾到車臣,惟《漢書》無記載,不可信。

天雨路滑,出入小心。

直對這罅隙,微光反射的街口
我認得清楚--開放的空間
種植一排無花果和寺院窗下的
紅薔薇,我狙擊的准星對准

他們無處閃避每當走到我童年
候車樹下進入我的射程,殘暴的
蓓蕾迎聲開放,隨即曏南
疾行四條巷子登樓就位新據點

靠窗坐下,將槍枝擱置盆花
陶瓮之間,有時天空飄著冷雨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我總想到你
但散兵踱過我毫不遲疑扣扳機

或是雪花--想你必然已經
到達邊境的山區了,我快跑轉換
警戒,擠進我們那橋的結構裡
如預定計畫曏廣場接近

遜札河水面無時不泛著寒氣
遠處傳來地雷爆破聲,太陽藏在
烏雲後面,羊乳酪凝重的天
我們將悉數撤離,下雪前

目標右前方高地傾斜的缺口
敵人背對著水光如靶牌通過
我的手指發麻,河水眼看就要
結冰,秋天的訊息東流入海心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已經越過
層層疊疊的丘陵,在斷續地雷聲中
到達了阿爾坎喀喇,天黑以前
發完這一槍我上山去會她

一隻黑鳥停在橋頭啞啞大叫,斷定
敵人正自城市側面移動,即將
進入我的射擊範圍,這戰爭
炮火連續四月沒有一天停過

或許他們還在浮艇上增援渡河
從南北兩方曏朝密努突卡廣場
收緊,我是堅持橋頭崗哨
獨立戰爭的勇士一等狙擊手

這和那一年幾乎完全一樣,背負
彈藥緊跟著大家突圍密努突卡
廣場上春花燦爛,看敵人高處
懸掛征服者的旗,驕傲,顢頇

完全一樣,流動的警戒線閃燦
如鬼火,埋伏冷槍,快速換崗
渡河去上山,三千五百名獨立勇士
分頭撤退,相約在阿爾坎喀喇集結

只是水面多了一些流芹和小鴨
枝頭新葉為老樹張起疏離的蔭
姊姊將我帽子扶正,「未來的
戰士,」她說;為我戴上一枚指環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頭上包扎
好看小朵藍花的紗巾,風照樣吹
吹拂她肩頭的發梢,白金指環
鎸刻H.D.在陽光下晶瑩閃耀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她說:
「未來的戰士,祖國獨立的戰士」
揮手送行在春風中。短暫的分別
她說:為了歸來是祖國的戰士

太陽繞過高加索山嵌崎上昇
大暑將陰影深埋絕望的
幽谷,我們沿著山棱線潛行
晨露在指環上沾點點涼沁

舊世紀最堅決的獨立戰士
手指輕揉記憶背面的花紋
衝鋒槍榴彈和利刃烈日下喘氣
直到我步行回到了果羅茲尼

我說歸來了勇敢的戰士不再
離開,遜札河的水光照亮
姊姊的指環脫下為她重新載上:
「上天保佑,保佑你和祖國獨立」

那邊縈結的荒山再過去是蛇和
狼的世界,神話與傳說
我流血僕倒的樹林曾經就是
百年前托爾斯泰戰鬥的營盤

這邊我們的廢墟果羅茲尼
古老的城市中心鴿子已經散盡
H.D.伊安娜不知去曏,新世紀
月暈渺茫為我顯示惡兆

黑鳥鼓翼曏對岸飛去,我回頭
看到密努突卡廣場又一隻黑鳥
聒噪趕到,相同的姿勢停在
橋頭:復制的幽靈

細雪這樣悄悄,無聲下著,地雷
在遠方斷續爆破,遙遠的地方
H.D.伊安娜已經進入約定的
山區了,或者就是不知去曏

 我瞄准高地缺口逐漸在暗淡
橋下漩渦被月暈罩去了,一個
落單的兵士正通過如靶牌,發完
這一槍就上阿爾坎喀喇尋她。

那人應聲倒地,迷亂的托爾斯泰
廣場一陣雜沓,夾在回響的
地雷和榴彈中;烏鴉隔岸
尖叫,我快跑到二號水門警戒觀望

雪地上紊亂的腳印如此多情
留下給毀滅的果羅茲尼,而我的
任務今夜已經完成,發過最後
狙擊的一槍告別毀滅的果羅茲尼

我咬牙沿水門黑暗摸索,判斷
出走的方曏,天明以前完成撤退
為了開春重返,再來時崢嶸依舊
是為祖國獨立作戰的勇士

再見果羅茲尼我的夢幻城市
重炮傾頹的街巷,廣場,硝烟和
油氣凝鑄鬼形魅影成群,撞見
我快槍下喪命那單兵地上躺著

他的血流濺了一小塊南方不祥的
夜,覆著無妄的雪;他的右手
大力前拋復痙攣扳回,征服的火銃
摔出丈遠,左手停在胸口

左手?它認定月暈倏忽轉明當下
我狙擊的子彈準確命中的一點
血自手心滲透,凝固,瘦削的
食指上戴一枚怪異的白金環

那指環在殘余的大星映照下
如巨靈逼視,對著雪光瞬息
閃爍聲音堅持,不停地眨眼:
H.D.海蒂伊安娜,海蒂伊安娜

H.D.,我認識那指環,啊海蒂伊
安娜--即使深陷腐蝕的死水心
我以盲目的直覺認知,並且
辨識它海蒂伊安娜

H.D.,即使禁閉我於烈焰的
銅火爐,我聾聵的專註
也將聽見祖國厄難對我呼救
回應 H.D.海蒂伊安娜

H.D.,即使他們放縱兵馬
呼嘯,踐踏至末日我們祖國
果羅茲尼,我暗啞的聲帶提示
獨立,將春天預言再生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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