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16, 2007

陳芳明 孤獨深邃的浪漫象徵-楊牧的詩與散文

 迷戀過希臘文化的榮光,傾慕過英國的惟美傳統,曏往過愛爾蘭歷史的生與死,鑽研過晚明的斜陽美學,楊牧的文學生涯誠然有過多重的轉折,唯潛藏在他生命裡的浪漫主義精神,則始終如一。從早期《水之湄》啓航,到近期《時光命題》的生命探索,楊牧彷佛經歷了一
場廣漠浩瀚的飄泊。或竟如他自己承認的,這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漫長旅途。但是,細察每一時期的作品,都可發現其靈魂深處都存在著終極關懷與理想彼岸,他抗拒所有的人為傷害與權力干涉,追求的是博大無私的情感世界,以及奮進不懈的生命情調。

 同時從事散文與詩的藝術之雙重經營,使楊牧的創作格局,就像余光中那樣,顯得特別磅◆而多姿。余光中側重斤斧雕鑿,楊牧則訴諸行雲流水。當他早年使用葉珊筆名時,就已經朝曏生命中的一個大象徵去追逐、去經營。這個大象徵容納了時間的流動跌宕,情愛的起伏興衰,生命的美醜榮枯。當他介入世俗時,就全心投註於世間親情與愛情的描摹。當他鎖進自我的孤獨世界時,他便刻意釀造時間與生命的抽象隱喻,進行形而上的心靈探險。

 因此,要認識楊牧的文學思維,大約可以循兩條軌跡去辨識。也就是從介入與超越兩種取曏,來觀察他在散文與詩方面的營造。他的散文可以分成兩組類型(如果不致過於機械)來探討。入世取曏的作品,如早期的《葉珊散文集》、中期的《搜索者》、《飛過火山》,近期的《亭午之鷹》,以及他自稱的「奇萊書三部曲》:《山風海雨》、《方曏歸零》與《昔我往矣》。偏曏於抽象思維的散文,包括《年輪》、《疑神》、《星圖》等等。這些作品集中於追尋內心世界的冥想,以及對於生死的疑惑與領悟之反覆摸索。然而,這兩種不同發展方曏的散文,並不全然可以截然分割。現實的指涉與心靈的監照,是楊牧文學思維的兩組面曏。在他的創作歷程上,這雙軌的發展頗有辯證的意味,相克相生,互為錶裡。 他的早期散文,呈露纖細敏銳的情感。似乎人間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引起無盡的感動。然而,他不執著於錶象的描述,而是在庸俗的現實中發現深刻的意義。收在《葉珊散文集》的〈給濟慈的十二信〉一輯,便是在生活經驗裡體會人生真與美的存在。年少時期就有如此透視的能力,過早地預告了一位青年作家的成熟。真與美的憧憬,在早年時期大約是屬於愛情的追求。但是,他並不停止在情緒宣泄的層面。他已經學習到如何自我過濾、自我沈澱,使靈魂的悸動化為一種生命的昇華。

 確立了真與美絕非稍縱即逝的感動,而是持久牢固的信仰,青年葉珊與中年楊牧開始進行無盡止的對話。最為清楚的證據,便是他在一九九三年出版《疑神》一書。這部作品,既非單篇散文的收集,也非吉光片羽的札記。閱讀《疑神》時,必須視之為一個整體。他綿密地展開了對「神」這個符號的探測。神是一種超乎渺小人類的存在,同時也是一種謙卑生命的反射。既超越又世俗。神是虛妄,也是希望。神是空洞、也是力量。如何使文學充滿希望與力量,端賴創作者如何看待不知名的神只。然而,《疑神》輾轉探索的則是生命的真與美,而非庸俗的廟宇與教堂。對照他早年對真與美的感受,近期的楊牧顯然已可以在萬事萬物中提煉藝術的意義,而不只是狹義的愛情而已。

 他說:「文學和藝術所賴以無限擴充其真與美的那巨大、不平凡的力,我稱它為詩。」他以詩取代神的地位,便可見其藝術追求的企圖。楊牧散文、編嗜與他的靈魂對話。對話,便是一種辯證的形式。自傳體的散文三部曲《山風海雨》、《方曏歸零》與《昔我往矣》,錶面上好像是文學回憶錄,其實是透過對話的方式,追索早年的神秘的記憶。他的自傳絕對不是為了恢復年少時期的記憶,而是藉在故鄉時期
的成長經驗,觀照生命中歡愉憂愁,重新為他長期所關切的真與美重新定義詮釋。三部曲的格局,早已超越坊間的回憶錄的範疇。虛構與事實交織交融,全篇讀來,猶如虛擬實境。欲窺探楊牧美學的形成過程,自傳體的三部曲是最好的切入途徑。

 楊牧的雙軌思維,也同樣可以印證在他詩藝上的投註。一九九五年出版《楊牧詩集》第二冊時,他在〈自序〉裡說:「我絕不懷疑詩在那種無畏、亢奮的生命情調所能提供的見證,乃是一種完整、自成體系的動力,循環回轉,綿綿不斷,並且指曏無窮。」於他而言,詩之所以能夠取代神的位置,原因就在於此。如果仔細觀察楊牧的藝術營造,就可輕易發現他偏愛做為一個詩人遠勝過散文家。詩這種文體的位階,顯然是置於散文之上。閱讀他的散文,可以與作者偕游,分享他的想像與奧秘。但是,讀他的詩,彷佛經歷一種冒險。雖然楊牧不是像超現實主義者那樣酷嗜自動語言的錶現,他的詩作是屬于飛躍的意象演出。詩行之間,往往需要讀者親自參與。在聯想切斷的地方,在思維懸宕的地方,有賴讀者使用想像的虛線或輔助線予以銜接。初讀者,直覺上會告訴自己這種詩很不好玩。然而,一旦領悟到如何參與之後,楊牧的詩往往帶來一種無上的愉悅。

 在戰後的台灣新詩傳統中,楊牧是為抒情詩奠定基調的開創者之一。就像他的散文那樣,早年的詩集《水之湄》、《花季》與《燈船》,大致沒有偏離對愛情的頌贊,對時間的喟嘆。成長的憂愁,往往在詩中以情緒流動的方式錶現出來。抒情,並非只是情緒的宣泄,而
勿寧是對人間的各種情愛給予定義、命名、詮釋。楊牧在這方面所下的功夫,至深且鉅。《燈船》是他新詩創作的關鍵轉折。因為,他寫這部詩集時,已開始海外流亡放逐的歲月,生活的歷練,以及生命的體會,使他對情感鍛練有了更為縱深的踐履。他漸漸擺脫具象的羈絆,而能夠藉用抽象的聯想馳騁於詩行之間。一九七四至一九八五完成了《北斗行》、《禁忌的游戲》、《海岸七疊》、《有人》等四冊詩集。

 如果把詩集《有人》,與後來的散文集《疑神》相互對照,當可發現楊牧對人的關切,遠甚對神的質問。極高明而道中庸,是他中年以後詩創作的重要性格。在入世與出世之間,他已經能夠掌握其中的分際。特別是〈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詩的誕生,他以抒情的語氣,錶達對世俗政治的態度。這首詩,頗有葉慈的風格,然而又不盡然。他刻意疏離激情,層層剖析自己的思考,並且對殘酷現實中的爭執與辯論寄以最大的同情:

我看到淚水的印子擴大如乾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魚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許枯骨的白刺,我彷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長的知識判斷裡
濺開,像炮火中從睏頓的孤堡
放出的軍鴿,系著疲乏頑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衝開窒息的硝烟

 楊牧寫出了知識青年為政局所睏的迷惑。所謂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其實是在絕望的生命中找到希望。他不正面提供確切的答案,但通過循環的自我詰問,當可獲得啓悟。楊牧完成此詩時,他的抒情其實已邁入另一精進的境界。就像他在詩集的〈後記〉說:「我對於詩的抒情功能,即使抒的是小我之情,因其心思極小而映現宇宙之大何嘗不可於精微中把握理解,對於這些,我絕不懷疑。」生命的哲理,能夠如此抒情演出,顯然已為新詩開闢了更為深遠的格局。

 以無政府主義者自居的楊牧,絕對不是虛無主義者。之所以能夠說得這麼肯定,乃在於他的作品裡充滿了堅定的理想與信念。長年自我放逐於異域,使他在台灣的社會發展過程中形同缺席。台灣文學經歷過新詩論戰、鄉土文學論戰、統獨論戰,楊牧從未參與過。在一般人眼中,他似乎對世俗的台灣錶現得極其淡漠。 然而不然,在他魂魄深處,對於故土的眷戀恐怕比在歷史現場的許多本土人士還來得深刻。如果把故鄉的影像從楊牧詩中抽離,則他的「有人」與「疑神」的立場就失卻依據。他不是逃避者,而是孤獨者。台灣社會中的傷痛與損
害,楊牧可能從未使用憤怒的口號錶達他的心情。不過,他默默把他的所感所見,化為詩篇,鍛鑄為昇華的藝術。這種實踐,不同於吶喊與口號,而已經為台灣保留了更為深層的感覺。

 浪漫主義的精神,往往被誤解為濫情或傷感,楊牧的詩與散文,再三為浪漫主義重新定義。無論他早期所憧憬的濟慈,或近期所景仰的葉慈,他們的詩風對楊牧都頗有啓發。不過,受到台灣人文傳統的影響,楊牧的浪漫精神絕對是屬於本土的。浪漫,是一種高度的想像,一種理想的追逐。進入他的浪漫世界,當可分享真與美的情愛,而更重要的,可以體會生命的憂鬱與果敢。他的心靈探險是那樣孤獨而深邃,正因為如此,許多希望、昇華與救贖,也隨著探險的歷程而次第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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